【特约栏目主持人语】“拦街福”是温州市一项规模盛大、内涵丰富、特色鲜明的传统民俗节会活动,也是一项自古以来深受温州民众欢迎和珍爱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但是在现代化的温州城区如何传承和办好这项大型传统民俗节会,却成了摆在当地民众和政府管理者面前的一道难题。2010年3月15日至18日,由中国民俗学会、中共温州市委宣传部、温州市文联主办,温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温州大学民俗学社会学研究所承办,“中国节日文化遗产保护论坛·温州会议”成功召开,来自全国各地的民俗学者在现场观摩了“拦街福”活动之后,就上述问题进行了广泛、深入的研讨。会议以“民俗文化的传承与创新”为主题,分为两部分:由资深民俗学家做主题报告的“大会论坛”和与会代表自由发言的座谈会。会后我们根据录音资料整理了发言稿,请各位发言者对自己的稿件加以订正修改,汇编成册,并从中选取了9篇,组成本期专题。这组文章因本自口头发言,在观点论证上自然不如常规学术论文那样针脚细密,但是自有一种平易亲切、清新活泼的宜人气息,而且大都在简短的篇幅内谈出关涉广泛的问题和新鲜深邃的思想,其中不乏大胆尖锐之论,既有学理的阐发,也有务实的建议,其目的都是为办好温州“拦街福”乃至传承民族节日遗产、弘扬我国优秀传统文化而建言献策、贡献智慧。
──黄涛(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教授)
我们的节日,我们的歌
Our Festivals, Our Songs
刘魁立
LIU Kuili
(中国民俗学会理事长,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President of ChinaFolklore Society; Research Fellow with Institute of Ethnic Literature,ChineseAcademyof Social Sciences)
大家都知道一首歌,叫做《月亮代表我的心》,我想这样的歌词大概只有中国人才唱得出。它所表达的感觉对外国人(比如欧美人)而言,也许比较陌生。在我们中国人的观念中,随处都体现着我们同自然的紧密关系。比如,我们在指示方位时,往往说“东、西、南、北”,而较少用“左”和“右”.从节日体系看,欧美一些民族在观念中似乎也离自然界远了一些。我们的节日体系和其他民族有一个非常本质、非常鲜明的区别,我们的节日体系总是以我们和自然的关系作为基础。伊斯兰教、基督教的节日体系,都是把宗教人物(也许是神,也许是人)的纪念日作为节日体系的主干。
我们的节日像一首乐章,协调和丰富了我们每个人以及整个社会的时间制度。在这个时间制度当中,我们的节日是那么得体、那么协调、那么有节奏,让我们感觉到我们的生命是那么丰富多彩,我们的社会是那么和谐,我们和自然界一年四季的变化进程步调合拍,自然界也变得熟悉而亲切。我想这样一个特点可能只是中国人才有。
我曾经问过很多外国人:你们看到月亮会是什么感觉?他们说好象没什么感觉,有的时候也许有感觉,可能会有一点晦气或恐怖的感觉。大家设想一下这样的情景:“一个似黑不黑的夜晚,一弯冷月挂在天边,在黑夜背景下的一个屋脊上,一只黑猫走过去。”这大概就是他们对月亮的感受,多少会让人有一些凶险或邪恶的联想。中国人则不然,中国人看到月亮,特别是看到中秋的圆月,大家都会联想到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亲人,联想到自己的故土,联想到自己的童年。所有这些都说明我们和自然有另外一层充满深情的关系。我们的节日大都是这样一种情况。
比如“拦街福”,大家在一段时间里,一条街一条街地举行祭祀性活动,既是各家各户的祈愿,也是对外的展示和祝福。我以为这是我们本地的乡亲在二月初一(新年过后的第一个朔日),面对生活中可能会出现的各种问题和不测所作出的主动反应。在这个时候,无论是在自然界或者社会生活中,或许会有天灾人祸。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不免要向大自然打招呼,向大自然表示我们的一种祈愿。当然,这同时也会把自己的精神力量激励出来、动员起来。
我想,在许多情况下,其它一些地域性的节日安排,性质也是如此,也是表达我们同自然界、同社会群体的协调关系。有人会提出问题:是不是这种信仰会妨碍我们对现实生活的积极态度?我想未必然。因为人们表示自己心愿的同时,也会非常认真地在现实生活中做出自己的努力。比如母亲因为孩子有病到庙里去烧香,但回来同样要到医院。人们不是简单地“听天由命”、对外界屈服,而是在祈愿的同时,也在做着非常现实的积极努力。此外还有精神力量的动员。
在一次意见征询会上,有位官员说我们现在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还要取其精华、去除糟粕。针对我们的传统文化,也许这个提法本身没错,但它的含义总会让我们有点心冷,总会联想到曾经在那场民族文化劫难中的境况,我们都知道这句话语被利用来彻底否定我们民族宝贵而丰富的传统文化,我们都知道它曾经起到过怎样的恶劣影响。现在在探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时候,当然是指传统文化中优秀的核心。在会上我们当中的一位学者站起来说,当把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当做主要议题的时候,我不大明白为什么还要强调“精华”和“糟粕”.其实这就像“武松打虎”:昨天武松打死老虎,他会披红挂彩骑着高头大马游街,人们都说他是英雄;今天你打一只老虎试试,肯定把你抓到拘留所。昨天看来是精华的,今天也许是糟粕,昨天看来是糟粕的,今天也许是精华,认为它仍然有存在和可能发展的空间和余地。我们现在看到的像祈福这样的事情,我们天天都在做。比如我们说“祝各位身体健康”,难道不是祈福吗?过去我们习惯喊“万寿无疆”、喊“万岁”,难道不是祈福吗?
过去我们有许多个体性的节日庆祝活动,比如在家里的祭灶,还有祭祖、请神等,都是个体性的,通常是家族内部的活动。现在像“拦街福”这样的活动一下子拿到了另外的场合,变成社会性活动,我觉得这实际上是整个社会动员起来去面对他们可能遇到的许多问题。这一活动由来已久,在今天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得到恢复和提倡,更是适应时代发展之需。
“传承与创新”这个问题仿佛是一个悖论。当我们说创新的时候,我们就很难讲完整意义上的传承保护;当我们说传承保护的时候,我们就会对创新产生一种怀疑。究竟我们是保护还是要改革、创新呢?在悖论面前,仿佛让人无所适从。当我们说保护的时候,实际上我们总是希望它在某一个时间节点上的状态能够呈现在今天,而且保持永远。当我们说发展、创新时,我们实际上是面向未来,在这个情况下要问究竟我们保护的是什么?我们怎么样才能比如说对一个节日进行保护?在这个悖论中,我们怎么才能走出怪圈呢?我希望和大家共同在脑子里画一个图,姑且把一个节日说成是一条直线发展的。我们知道,它实际上并不是一条线,它有一个面积,由于内部的原因,这条线可能这里粗些、那里细些。在发展过程中可能不是均衡的,它或细或粗,在不同时代它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会有这样那样的发展、变异、削弱。比如,清明节最初是一种换火种的活动。我们的先祖在认识自然、适应自然的过程中,发明了火。火的宝贵性大家都知道,在有些部族习俗记载中,一个家族的火种都是由一位最重要的老祖母负责保护的,火种的旺盛意味着家族的兴旺。在这种情况下,火种像生命一样也需要更新,每年都要更新。这样的观念一直到宋代还存在着。宋代诗人有云:“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在发展过程中,清明节后来又加上了绵山介子推的传说。这是节日自己的变化,是内部变化。我们也看到还有外部影响,是社会历史等客观因素对节日的影响。比如说辛亥革命是一个影响,十年浩劫又给了另外一些影响。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属于节日本身以外的客观因素,它们对非物质文化遗产都有一定的影响。这样,就在刚才我们画的那条粗细不等的直线两侧,在左边和右边又出现了一些代表强力历史影响因素的箭头。于是我们看到这条直线受左右箭头的制约,变成了一条曲线。
我们再来看要保护什么。就节日而言,我们姑且把它比作一个图形,是正方形或者其它几何图形。有些人在谈非遗保护时,喜欢用一个词,叫“原生态”,认为要保护文化遗产的“原生态”.我理解的原生态可能有三种情况:第一种理解,在某一非物质文化遗产事项发生时的状态;第二种理解,现在我们能够恢复记忆或者重新建构的某个时间的状态,有可能是我们认为它比较丰满的那种状态;第三种理解是,在当今社会历史条件下,依然现实存在着的自然状态。到底哪一种才算是原生态呢?真的很难说。我们继续来画图。比方说认为某个项目的原生态是正方形的。前面所说的三种理解,无论哪一种都无所谓,都可以把它比做是正方形的。实际上在它发展的过程中是不是永远是正方形呢?其实它在历史上发生了很多变化,每一个时代都在变化。如果以一个民俗史的过程来认识这个项目的形态的话,它时时在变,由正方形渐次演变,比如说变成平行四边形、而后变成菱形、椭圆形或者其它的各种各样的形状,今天它已经变成圆形了。今天的圆形是从其它形状变化来的。对这个变化的过程,如果用保护“原生态”的说法,我们要保护这个节日,究竟要保护它的哪一个阶段才算是真正的保护呢?是原来的正方形吗?还是椭圆形?这样看来问题变得复杂了。究竟保护和发展、传承和创新是什么关系?说保护原生态就无所适从,不知该怎么做了。但是我们还是要对它进行保护,于是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保护什么。
每一个文化遗产项目都有一个最根本的、最基质性的东西存在。这就是这一事项的基本性质、基本结构、基本形态、基本功能和人们对它的基本价值判断。这些基本的东西制约着这一事项的发展变化。到今天它虽然已经变成圆形了,但它依然和原来的正方形保持着最本质的关联。这样看的话我们把上述五个基本另外定名,叫做“本真性”.以我个人的理解,文化遗产保护实际上是保护文化遗产的本真性。
我们必须考虑到事物是发展的,如果切断了发展,把它限制在某一个时间节点上,那么我们的保护就不再是科学意义上的保护,因为那样保护的仅仅是某一个时代的形态,而事实上发展的因素始终贯彻在每一个非物质遗产事项上。因而我们就要特别关注事项自身的发展。现在我们遇到的是另外的问题:我们中国经历了一个为期不算短的、对文化发展而言不算很正常的历史阶段,使我们部分地丧失了关于传统文化的记忆,造成了非常多的难题。比方说“拦街福”.现在把它恢复起来,社会条件改变了,人们不愿也不可能原样搬来,这当然和它自然发展下来有很大不同。我举个例子。北京过年的风俗中有一个重要的项目是逛庙会,重要的标志性庙会之一是厂甸庙会。有一个关于厂甸庙会的漫画最有表现力,突出庙会上大长串的冰糖葫芦,还有风车。今年政府下令,说是由于安全、交通等方面的原因,干脆把它挪到一个公园里去。我到琉璃厂去看,完全没有人,非常冷清。我感觉到不像其他人所说的搬家了,迁移到公园去了,实际上是原来公园就有,现在规模弄大了一些,这等于取消了厂甸庙会。取消了厂甸庙会,北京上上下下无论是有关官员还是普通百姓,都感到非常失望。以我个人愚钝的看法,迁移庙会的理由当中或许还有经济方面的考量。庙会的摊位费是竞拍的,一个小小的羊肉串摊位大概两米宽的地方竟然拍到十几万。门票涨了,两块钱的羊肉串在节日期间卖二十块,据说拍到十五万的今年有很多的盈利。有一句我们大家都熟悉的名言:“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这里我想改用一下,取反面的、否定的意思来说:“一个幽灵在地球周围徘徊,那就是钱。”有时,经济的考量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着我们传统节日的本真性,使它不能健康地传承。
通过大家的共同努力,通过广大民众对于现实生活的幸福的追求,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一定能够健康地延续下去,成为整个人类共同的宝贵文化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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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俗学博客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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