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句语意双关,表面上是说天上的一缕缕云彩变幻出巧妙的形状,实际上一方面比喻了织女织造云锦的手艺的精巧,另一方面也暗示这是乞巧节。秦观是北宋词的一大家,从这些地方也可以看出他的高超的艺术表现力。不过,在这首词中,他的独特之处更在于用质朴无华的语言去表达崇高而真挚的感情。“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确是写出了感情的质量。有的人天天守在一起,彼此没有感情,未免形同路人:像牛郎织女这样的人.尽管每年在秋风白露之时才能见一次面,但由于他们,心心相印,就真正体现出了爱情的幸福。所以,秦观在词的最后又进一步发挥这一层意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管是情人还是夫妻,最重要的是感情的质量。一般古代作品中写到两个人感情生活的美满,往往要说长相厮守、白头偕老什么的.秦观则对此做出另外的解释,更加具有感人的力量。
这也就是翻案,将人所共知的常识推倒,在一个常见的命题中,得出不同的看法,体现出所谓的出位之思。这种翻案凝聚了生活中的特定感受,所以也能给读者带来别有会心的美感。不过,以牛郎织女的故事为题材,还可以表达出另外的翻案方式,如唐代初年宋之问的《七夕》:
传道仙星媛,年年会水隅。停梭借蟋蟀,留巧付蜘蛛。
去昼从云请,归轮伫日输。莫言相见阔,天上日应殊。
这首诗总体水平一般,值得注意的是末二句,写出了一种特定的时间意识,只是在表达上还不清楚,直到唐代末年的崔涂在《七夕》一诗中,才把这层意思写得非常透彻:
年年七夕渡瑶轩,谁道秋期有泪痕?
自是人间一周岁,何妨天上只黄昏。
诗中说人们每年的七月七日看到牛郎织女越过天河而相会,就以为他们一定为长期的分别而悲伤,其实,他们一点悲伤都没有。因为,神话中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们看到他们等了一年才相见。其实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天而已,就像白天上工,晚上回家,乃是生活中的常态,又有什么好伤心的呢?虽然仍是从一年一度的相会去做文章,但巧妙地以不同的空间所导致的时间观念的不同来展开.一下子就给人以豁然开朗之感,真正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以神话为想象基础,从天上地下空间的不同来看时间的差异,并进一步由时间过渡到空间,这种奇思妙想并不是崔涂所独有,中唐杰出的浪漫诗人李贺,也有类似的描写,或许某种程度上对崔氏有所影响。李贺的作品题为《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传说月中有玉兔,而且月是蟾蜍之精,二者都指月。天色如“老兔寒蟾”之哭泣,乃言阴云惨淡,天上有雨。少顷,雨停云开,月亮出来,即所谓“云楼半开壁斜白”,似乎能够看到月宫中的楼阁了。“玉轮”一句写得奇妙,古人认为露水是白天而降,雨虽停了,空中水汽仍在,就好像露珠一样,月轮的运行,轧过这些水珠,仿佛把团圍的光辉也打湿了。雨后的月光自有别一种风貌,但认为是空中水珠所打湿,却反映出李贺非同寻常的想象力。“鸾佩相逢桂香陌”,是说月宫中的仙人彼此探访,在桂树飘香的道路上相逢。他们从月亮上俯瞰大地,看到了什么呢?看到的是“更变千年如走马”。这里所运用的,是另一种对神仙时间的表述,即天上一天,人间千年。如果是这样的话,虽然是一瞥之间,地下的变化仍然巨大,不仅是四季的变迁,是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而且人类社会也是换了一代又一代,怎不让天上的神仙感到“如走马”呢?众所周知。李贺是一个对时间非常敏感的诗人,他这样写,自然是反映了其本人内心的紧张,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但是,崔涂和李贺都有一个共同的思路,即站在仙人的角度来看人间,这样一来,就能够以角度的转换而把原来的思维定势推翻,成功地予以翻案。
文学创作其实带有很强的竞赛性,先师程千帆先生在谈到宋诗的时候曾经说过:宋代诗人生活在唐代以后,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这表现在,在他们之前,已出现了许多大师,作为他们的学习对象;但同时,这些大师的存在,又迫使他们求新变异,不同前人,使自己成为新一代的大师。一个时代是如此,一个个体也是如此。凡有出息的作家。总是不甘心于跟在别人后面亦步亦趋的。这实际上是一种友好的竞争.在这一过程中,就确定了一篇作品或一个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从秦观到李贺和崔涂,都可以明确地说明这一点。
(原文刊于《文史知识》2009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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