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发式这一功能表现最完整明显的例子应属《画壁》,小说中,朱生初见画中女时:“东壁画散花天女,内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所谓“垂髫”,是典型的孩童装扮,表明当时画中女的未婚身份;而当两人相好被同伴发觉之后:“女伴共觉之,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中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促令上鬟,……”所谓“上鬟”,即挽上发髻,从以上两处描写可看出清代女子未婚与已婚发式的差别,从女伴的话中可得知,处子多是“发蓬蓬”即头发自然披散的,而已经和朱生相好的画中女,身份已然从少女变为了妇人,则必须上鬟了;换做妇人装扮的画中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由此我们还可推测,画中女梳的是凤髻。凤髻,主要流行于唐代,属于高髻的一种,指外形高耸、有凤形装饰物的发式。唐代宇文氏的《妆台记》中记载:“周文王于髻上加珠翠翘花,敷之铅粉,其髻高,名曰凤髻。”可见其外形直立高耸,有凌风之势。许多文人的诗词中都提到过这种发型,《十髻谣》中专有一篇描写凤髻的:“有发卷然,倒挂么凤。侬欲吹箫,凌风飞动。”(么凤:鸟名,又称作幺凤、倒挂鸟、桐花凤等。羽毛五色,体型比燕子小,此处当指形似么凤的饰物。)凭诗可以想见凤髻的浪漫优美。
后来朱生被老僧从画中召唤回来,再看画中人时,则“螺髻翘然,不复垂髫矣”。螺髻,起于唐初,盛行于武则天时代,是一种梳在头顶的螺壳状的高耸发髻。沈从文先生在其《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中曾说:“发髻在顶上作螺旋式,也是这一时期(清代)南方江浙妇女常见式样,即晚明通俗章回小说中常说及的‘一窝丝杭州攒’,属于家常便装,但式样变化极多。[7]”可是,为什么当初画中女梳的是凤髻,一会儿工夫又变成了螺髻?蒲松龄如此描写并不是一时笔误,仔细推敲就可发现其中的讲究之处:当朱生在画中时,一切都源于他的想象和憧憬,真实性则退居其次,梳着凤髻妩媚多姿的画中女,其实是朱生审美期待的产物;朱生从壁画中出来之后,一切即回归现实,故事发生在寺庙中,画中女是佛教的经典形象——散花天女,再梳那招摇华丽的凤髻显然不够庄重,于是蒲松龄很细心的将画中女的发式换成了典型的佛教发型——螺髻(有一则著名的佛经故事叫做《螺髻仙人》,相传释迦牟尼也梳着螺髻),也令整篇故事更加亦真亦幻,回味悠长。在《画壁》中,女子发型由“髫”而“髻”的变化,成为了最直观的叙事线索。
又如《小二》中丁生劝说小二脱离白莲教,小二幡然醒悟,于是跟丁生乘坐纸鸢出走:“乃易髫而髻。出二纸鸢,与丁各跨其一,鸢肃肃展翼,似鹣鹣之鸟,比翼而飞。”此处提到小二在出发前将垂髫的发型改为发髻,若按字面意思理解,此处描写显得孤立而突然,然而联系相关的发式文化背景就很容易理解,这是指小二与丁生在出发前结为夫妻,于是将原来代表未婚的垂髫发型挽成已婚女性梳的发髻。蒲松龄仅用了“易髫而髻”这四个字,就不动声色的交代清楚了这一细节。
相同的例子还有《林氏》:“婢日思儿女,林从其愿,窃为上鬟,送至母所。”这篇故事中,戚安期与妻子多年无子,又不同意妻子纳妾的提议,其妻林氏私下让婢女冒充自己与戚生下了孩子。引文中所说的则是,林氏私自代替丈夫将婢女纳为小妾,即“窃为上鬟”,在许多文言小说中,“上鬟”都是出嫁的同义词,可见,在古代嫁娶的各种仪礼中,女子挽上发髻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仪式。
就聊斋女性习俗研究而言,以上所做归纳分析其实仅仅是浅显的开头,权作引玉之砖。《聊斋志异》一书“广泛地反映了明末清初的人情风习,‘曲尽世态’,为后世保存和记录下大量民俗材料。其中有的披上幻想的外衣,有的则依然故我,有的直记明俗甚至古俗,有的假托为明而实抒清俗[8]”。的确,《聊斋志异》如同一座民俗蕴藏丰富的宝藏,每一个角落都值得我们仔细挖掘,女性发式文化,是其中细微美妙然而别开生面的一项。《聊斋志异》中的民俗研究还有诸多可拓展的空间,值得我们努力。一代文豪蒲松龄用他的生花妙笔告诉我们:文学作品因民俗文化而鲜活,民俗文化则借文学作品保留了生命力。
注释:
[1]宋家庚《蒲松龄的人生遭遇漫议》,载《蒲松龄研究》1999年第3期。
[2]马瑞芳《谈鬼说狐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北京:中华书局,2006。
[3]叶大兵《头发与发饰民俗——中国的发文化》,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0。
[4]孙文娜、吴素敏《中国发式文化的社会功能》,载《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
[5]孙文娜、吴素敏《中国发式文化的社会功能》,载《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
[6]朱伟奇《中国古代妇女的发式》,载《华夏文化》1995年第1期。
[7]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第617页,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
[8]蔡国梁《聊斋反映的清初民俗》,载《社会科学辑刊》1984年第3期。
(原文刊于《蒲松龄研究》2009年第4期)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文章来源:国学网 【本文责编:王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