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史学本原的历史记忆
在古希腊神话中,神灵均有明确的谱系。历史保护神克丽奥系主神宙斯与记忆女神尼莫苏妮所生的九个私生女之一。九女统称为著名的缪斯,司文学、艺术。在古希腊人看来,基于对过去进行思考的记忆—回忆同视觉对于形象艺术、听觉对于音乐艺术一样,是神灵或上天赋予人类的固有本能。这种认识实际上解答了史学的两个基本问题:历史或史学的本质和历史的起源。
在古希腊人眼中,“历史”从词义上讲是通过调查获得的知识,从关于历史起源的神话上看则是对过去的记和忆,二者本质上都属于认识的历史。在现代西文中历史和史学用同一个词表示,而非像中文有所区别。
这种古今认识的相似之处还表现在对史学起源的解释上。古希腊人把记忆女神视为历史或史学女神之母,其明显隐喻在于史学源出于人类的记忆本能。
把本能的记忆视为史学本原的理由是记忆同史学有若干明显的相同之处。第一,记忆与史学都具有传递经验的基本功能。工具的制作既标志人类的诞生,又意味人类开始在头脑中产生并存储最简单的工具概念以及相应的制作工艺的知识,随之也产生出将这种记忆传递给他人的新意识,这便是最原始的历史意识。同人类的这种原始历史意识一道,也产生了史学的基本价值——传递经验。假设人类没有这种经验的传递,一切就只好从零开始,那将会出现多么可怕的情景:我们将不知我们是谁,从哪里来,现在在哪里,将要到何处去,我们将成为丧失记忆的白痴。
第二,记忆的对象与历史学记载的对象都是有选择的。回忆总要经过大脑的过滤,永远是经过挑拣后的过去的断片。生理的回忆所具有的这种特征,也为历史学具有。尽管现代史学提倡整体史、全球史等全面的历史记述,但没有一部史学著作能够对人类的过去面面俱到。
第三,记忆与史学记载都不是对记忆对象的纹丝不差的复制。人们的记忆并非一成不变,它会随记忆对象在时间距离上的不断推移而发生变形,像头发和指甲一样自然生长。人们在一小时前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若没有同步记录(笔录、录音、录像),后一小时的回忆便已有所增删,不再是业已消失的真实的全部。不仅与事件同步的记忆会出现偏差,而且即便是同步笔录也会产生或多或少的误记漏记。所以人类的记与忆的过程也孕育着历史学难以超越的局限,即它同客观历史永远不能纹丝不差地吻合。因此,对于大量观念形态的一手史料也有必要进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过滤工序,对史料怀疑和批判的原则是历史学永恒的原则。
第四,记忆—回忆与史学记载都带有对过去的价值诠释。从远古到当代,所有的人,除了大脑功能不健全者,都在重复同一过程,向其他人传递着有关个人、家庭、地区、国别(国家形成之后)乃至不同时代的人们所认识到的世界的各种故事和经验。这些故事和经验是讲述者从无尽的记忆中筛选出来的,每一个都多少附之以好坏优劣之类的价值评估,它们不仅是对过去的有选择的记录,还是对有选择的记录的一定解释。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历史学教授伯克尔(Carl Lotus Becker)所作的宣扬相对主义的讲演《人人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Everyman His Own Historian)是可以成立的。
然而,本能记忆与史学的上述相同之处仅说明二者之间的亲本和遗传的关系,却不能说史学完全等同于生理的记忆。史学与本能记忆之间还存在变异关系。这是因为本能记忆是自发的,其表现形式一般是非连续性的、缺乏整理的,而史学记忆的表现形式是连续性的、有明确的时空位置,也就是必须集中在第一维度之内,而非像文学一样可在三个维度之间随意游移,有真实人物的活动及因果关系解释。这样的记忆内容异常庞大繁复,本能的记忆显然不敷需要,需要创设新的、非本能的、理性的新记忆形式,即以复杂的书写文字符号为载体的史学记忆。可见,史学记忆需要一定的思维高度,这样的高度并非每个古老民族都可以达到,所以“人人并不都是他自己的历史学家”。
郭小凌:首都博物馆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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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03月02日(第67期)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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