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归根: 由远去到归来的循环
总体而言, 对于中国社会结构的认识, 不外乎两种观点。一种是以“乡土中国”为代表的对于固着在土地上的农民生活及其乡土意识的强调, 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研究可以说是费孝通教授在1947 所撰写的《乡土中国》一书。在这部小书中, 费孝通强调了中国社会的乡土性这一点, 也就是由于大多数的人口进行着跟土地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劳作, 而形成了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情结, 随之一整套的乡土意识及其社会关系结构都会因此实践活动而凸显出来。所谓无讼, 所谓长老统治, 所谓差序格局, 这些都属于乡土社会最具典型意义的社会结构特征。由于这本书的易读性, 其影响之深远, 胜过费先生的其他任何著作, 并为不同的学科借用来发挥自己学科审视乡土中国的一些延伸的观察, 比如其法律、政治、经济等。
与费先生所提出的“乡土中国”这样一种理想型观念所不同的, 便是一些研究者注意到了乡土社会中人口的流动性这一随处可以看到的面向。确实, 任何一个费孝通意义上的乡土社会, 其人口都是存在有一定的流动性的。历史学家对于中国移民历史的研究、对于流民的研究以及对于农民离村的研究都积累了大量的资料, 来说明这样一种流动性。⑧除此之外, 自己的观察更加深了对于这样一种乡土社会中农民流动性的认识。最近有机会在甘肃武都山区考察灾后重建的状况, 自己曾经访问了一个住在高山上的村子。那个村子里的人口有三分之二年复一年地在春天种下麦子之后便离开自己的村子去全国各地收头发,这一走一般是一家人一家人地走, 村里留下来的大多是年纪长的人和孩子, 而且一走就是大半年, 一直等到收麦子的时候再回来, 抢收了麦子之后再出去, 这一走就到了过年。所以, 村子里有许多人, 他们一年的大部分时间是不在村子里的, 游走于国内许多的地方,只是这次地震才使他们不得不返回来重新盖房子, 盖过房子之后, 他们还是要出去收头发。这样做的动力就是粮食紧缺, 光靠自家种的粮食根本是不够一家人吃一年的, 最多只能维持三分之一人口的吃饭问题, 所以他们已经形成了一种定期离开自己土地的传统, 谁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反倒是在家里呆着吃闲饭要被村里人看成是一种懒惰行为。再去看看淮北凤阳的乞讨习俗, 那也同样是由于饥荒而使得许多人形成了一种乞讨的习惯, 到死都不会改变, 并且也不会为此而感到有什么特别丢人的。
而另一方面, 我们也必须清楚, 离开自己土地的游民或者流民, 他却又是认同自己的故土的。他们不会轻易断绝跟生养自己的故土之间联系的, 并且以有这样一种关联而自豪。还是甘肃的那个村子, 人们一年在外辛苦地挣钱, 挣回来的钱大多数都花在建房上了。有一个农民指着村里一座被地震震垮的很新的房子说, 那是这户人家十几年在外面收头发积累下来的钱盖起来的房子。我们在福建的乡下到处可以见到由移民到海外的华侨回乡捐助的各类家乡公益性的建筑, 使我们不能够否认光宗耀祖、荣归故里以及落叶归根这样的文化观念的切实性和对于长期处于流动状态的人们的一种吸引力。这些根深蒂固的寻根意识引领着这些远去的游子不断地返回来实现认祖归宗的夙愿。
与此同时, 在我们的历史文化里有许许多多关于人们不依附于土地而获得生存的游民的故事,《三国演义》、《水浒传》堪称是这方面的典范, 它们可以说是俗民社会的《圣经》, 可以映衬出流动性社会的生存逻辑。另外, 我们也有同样多的有关安土重迁、老死乡里的乡土社会的故事,《桃花源记》可以说是这样一种意识的最为原始的意象, 而到处可见的宗祠、贞节牌坊以及到处都可以读到的晚清乃至民国时期各类烈女传, 都是这种乡土意识的集中反映, 同时也反过来强化着民间社会中对于乡土的眷恋之情。
换言之, 远去的游离与归来, 二者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这样的一种远去与归来的循环构成了人类自有了农业文明之后的一种生存方式, 也就是受土地束缚的乡土社会把人们的生活牢牢固着在土地上, 但是多种因素使得人们不得不离开这片土地而过着一种类似游牧社会的游民的生活, 以此来补充乡土社会依靠土地生活的不足。但是由于有自周秦之后的宗法社会意识形态的强有力的影响, 人们在观念上并没有离开乡土社会太过遥远, 人们不断地受到这种正统意识形态的强化而回归到自己曾经远去的故土, 去寻求一种心灵上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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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人类学在线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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