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讨了上述神话界定中存在的问题,另一个问题立刻接踵而来:那么,该如何界定“神话”呢?我想一个普适性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神话定义大约是很难有的,本人也没有这样的野心和宏伟的抱负去制造这样一个定义。但是,对神话做界定无疑还是必要的,正如俄罗斯民俗学家李福清(B. Riftin)所说:
民间文学研究是一门国际科学,与理学与社会科学相同。基本的概念、定义是国际性的,不可以在中国把电力或电脑自创一个定义,美国又有其他定义、法国有第三个定义。文学、民间文学亦同,……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亦然,应有国际共用的定义,如神话是什么?在这个定义基础上可以(应该)说明各民族神话的特点。[33]
笔者以为:对于一般的读者和研究者来说,汤普森在1955年提出的关于神话的“最低限度的定义”也许是实用的:“神话所涉及的是神衹及其活动,是创世以及宇宙和世界的普遍属性。”[34]这样一个定义是比较宽泛的:它没有纠缠于神圣与否的问题,从而给探索特罗布里安德岛以外的其他社会文化中的神话提供了广袤的空间;它也没有刻意区别神话的韵文和散文形式,[35]从而为超越这一狭隘的形式上的界限、建立更加广阔的学术视野提供了可能性。但是,它又是有限定的,因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它又是狭义的,——与我国著名神话学家袁珂先生提出的“广义神话”相比,它把神话的范畴限定在了“神衹及其活动,是创世以及宇宙和世界的普遍属性”,而这显然是自古至今大部分神话研究者所集中关注的对象。
但是,这个定义只是无数可能性中的一种。[36]如前所述,笔者在这篇文章中无意于重新给神话下一个完满无缺的定义,而是力图重新引起大家对一个似乎老生常谈的问题的重新反省,以期打破既有的条条框框的束缚和局限,以更加开阔的视野、更加自觉的意识,来进行今天的神话学建设。我以为:打破“神圣叙事”的束缚,将有助于今天中国神话学的建设:
第一、 有助于解除研究古代典籍神话时“名”“实”不符的矛盾。如前所述,由于出现在古代文献中的古典神话往往片段、零散,缺乏上下文语境的记录,也很难发现讲述者对待神话的态度,所以,一般研究者在研究古典神话时,虽然坚持神话是神圣叙事的定义,但在实际进行研究时,往往很难考察它们的神圣性如何,因而常常直接拿来进行考据、分析,所以,实际上造成了“名”(定义)与“实”(实际研究对象)并不有机吻合的矛盾。打破“神圣叙事”的束缚,有助于使古典神话研究者重新思考这一界定中存在的问题,从而寻找能够真正与实际研究对象具有内在一致性的定义。
第二、 有助于对现代民间口承神话进行更加全面和深入的研究。对现代民间口承神话于神话学建设的意义,笔者已在其他文章中有较详细的论说,[37]这里不再赘述。笔者以为:丰富多样的现代民间口承神话为当代神话学者提供了难得的直接考察神话的传承、演变及其与民间生活文化的相互关系的有利契机,运用这些新材料,解决一些新问题,也许是这个时代赋予我们的一个创新的机遇。而以“神圣性”为依据轻视现代民间口承神话,将那些缺乏神圣性或者神圣性非常淡薄的神话排除在外,显然不利于对现代民间口承神话——进而对中国神话整体——进行全面和深入的探究。
第三、 有助于使研究者在田野考察中既注重职业的巫师和祭司,同时也关注普通的神话讲述人。由于以往对神圣性的强调,许多研究者在田野工作中往往注重对专职的巫师和祭司的考察,而相对忽视那些不大信仰神话的真实性和神圣性的故事讲述人和歌手,而对这些人来说,讲述神话也是他们表达对宇宙、人生和社会历史的看法的重要途径,传统的神话知识也在一些程度上有赖于他们而得以传承或变更,[38]因此,对这些人的关注,无疑应该成为神话研究的重要内容。
第四、 有助于关注当代民间文化复兴浪潮中对神话的利用和再创造。例如近20多年来,中国国内的旅游业发展迅猛,方兴未艾。在一些地方,地方知识分子、民间精英和导游们充分利用传统神话资源,向游客以及各种参观者传播和宣扬神话知识,为新时代的神话传承注入了新的动力,成为新时代的神话讲述人和编创者。比如在河南淮阳的人祖庙会上,导游们经常给游人讲述华胥履大人迹而生伏羲、伏羲教民网罟、发明渔猎、伏羲女娲兄妹结婚、繁衍人类等神话故事,甚至连一些原来能讲许多民间口承神话故事的讲述人也认为:导游们的讲述更具有权威性。笔者以为:不可因为导游讲述的神话缺乏神圣性、其动机更与商业利益相连而斥之为“假民俗”,并将之排斥在研究领域之外,而应该积极思考其中对当代神话学提出的问题。
美国民俗学家鲍曼(Richard Bauman)曾经指出:文类并不是僵化固定的,而是一个“动态的表达资源(dynamic expressive resource),那些对标志着文类的风格特征的惯常期待和联想,能够被进一步地组合和重新组合,以生产多样化的形式和意义”。[39]我们对“神话”这一文类的界定,也应该具备反省和“自觉”意识,既认识到已有界定产生的历史文化语境和建构过程,同时还应该以敏锐的眼光细致观察鲜活生动的社会生活,考察一个个讲述和传承神话的主体对神话持有的实际态度,认真思考当下社会现实提出的问题,反思学术研究的局限和不足,敢于突破旧的条条框框的限制和束缚。打破“神圣性”的限制,既有助于解决古典神话研究中名实不符的矛盾,也有助于神话研究者突破古代与现代、神圣与世俗、本真与虚假等的壁垒,以更加开阔的胸襟、更加开放和灵活的眼光,积极参与到与活生生的现实对话、与更广大的学科领域的对话中去。只有这样,今天的神话学才能突破狭窄封闭的小圈子,不断补充新的生机与活力,才能更充分地认识现实生活的复杂多样性与民众的个体差异性,认识神话的创造、传承与社会、文化、政治、经济等的发展之间的关系,认识传统的生命力与民众的创造力之间的关系,也才能更加接近对神话的本质、功能、形态和意义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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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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