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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2005年,美国ABC-CLIO出版公司邀请了多位专家,编写了一套“世界神话手册”丛书(Handbooks of World Mythology),其中也有不少书中提到神话具有神圣性。比如牛津大学东方学博士Geraldine Pinch在《埃及神话手册》中指出:“学者们有关神话界定的论争已经进行了2000多年。许多定义被提了出来。在这些界定中最为普遍的观点是认为,神话是关于神的故事,神话是神圣的故事,神话是解释世界由来的故事,或者神话是承载着集体知识或经验的传统故事。”[10]
在中国神话学者中,也有不少认为神话是具有神圣性的叙事。[11]比如吕微在《中华民间文学史·神话编》中明确指出:“神话通过解释宇宙起源、人类起源以及文化起源等终极问题来认识世界,并为人类文化与社会制度提供神圣性的合法证明”,“从神到人的‘神圣历史’是神话最重要的叙事主题,也是神话最基本的叙事模式。”[12]笔者也曾经在拙著《女娲的神话与信仰》中,提到“神话与信仰往往有着密切的联系。神话中叙述的超自然力和事件,至少从神话的产生来说,被认为是远古时代确曾存在和发生过的。对神圣存在的虔敬和信仰,使神话具有了神圣的性质,往往与世俗的生活范畴分开,而与人们的宗教紧密相连,甚至成为宗教信仰的有机组成部分。”[13]与大部分神话研究者关注古代文献中的“汉语”典籍神话的做法不同,一些研究中国少数民族神话的学者比较注重在现实生活中依然存活的神话,即所谓“活态神话”。但是,对于什么是“活态神话”,也就是说哪些才能被视为“依然活着的神话”,一个重要的判定依据依然是“神圣性”。孟慧英在《活态神话——中国少数民族神话研究》一书中明确指出:“我国各少数民族中,依仪式而存在的神话是活态神话的典型表现。”[14]李子贤在《探寻一个尚未崩溃的神话王国》一书中,将中国传统神话分为“文献神话、口头神话和活形态神话”三类,并根据神话是否具有“神圣性”与“权威性”,是否“与特定的社会组织、生产方式、宗教信仰、生活习俗等保持着紧密的有机联系”,而将“口头神话”和“活形态神话”区别开来。[15]
可见,“神话是神圣的叙事”这一观点在国际国内神话学界都十分流行,笔者前些年积极接受的也是这类界定。
可是,笔者近几年来开始对“神话的神圣性”问题产生疑问。一个动因是我在学习和研究中发现:在古代典籍神话研究占据主导地位的中国神话学领域,虽然许多学者坚持(自觉但更多是不自觉地)神话是神圣叙事的定义,但在实际进行研究时,并没有论证文献中记录的神话是否具有神圣性,因而能够成为“神话”,而是直接拿来进行考据、分析,所以,实际上造成了“名”(定义)与“实”(实际研究对象)并不有机吻合的矛盾。第二个动因是我在对民间口承神话进行田野考察时,越来越多地发现神话的讲述场合实际上并不一定完全局限于信仰和仪式,而具体的神话讲述人对神话所持的态度更是多种多样,难以一概而论。第三个动因是笔者在研究现代民间口承神话时不断遇到“神圣性”问题的困扰:1994年,笔者的博士论文《女娲的神话与信仰》答辩时,即有专家提出疑问:论文中大量采用的那些失去了信仰基础的民间口承神话还能被看作是“神话”吗?甚至直到最近,在2005年12月召开的一次民间信仰研讨会上,当笔者谈到目前民俗旅游热潮中导游充当了职业的神话讲述人时,也有学者质疑:导游讲述的缺乏神圣性的神话是否应该被视为“神话”?是否应当被纳入神话学的范围、是否值得神话学者关注和研究?这些现实问题促使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的问题:“神圣性”是否是神话的一般特质?换句话说,神话是否一定具有神圣性呢?进而,将“神圣性”作为神话的一般特质是否有助于神话的研究和神话学的建设?
应当承认,“神圣性”的确道出了部分神话在一些讲述语境中的性质。根据不少民族志的考察,在许多情况下,神话的确是在神圣庄严的氛围中被讲述的,它的讲述与信仰和仪式相联,讲述人对神话所表达的内容也信以为真。比如在河北涉县的娲皇宫,每年农历三月十五至十八日,有一个祭拜女娲的庙会,有关女娲炼石补天、抟土造人等的神话以及女娲灵异的各种传说和传闻,往往在庙会上得以讲述和传播。[16]在河南淮阳,神话中兄妹成亲、重新繁衍了人类的伏羲和女娲被敬奉为人类的始祖(俗称“人祖爷”和“人祖奶奶”或者“人祖姑娘”),每年二月二到三月三,在太昊陵内都有祭拜伏羲和女娲的庙会。1993年3——4月间,笔者曾经随同由河南大学“中原神话调查组”,对淮阳人祖庙会上讲述的神话以及附近西华县的女娲信仰与神话进行了考察。我们在人祖庙会上采访了两位女性神话讲述人,她们都能流利地讲述兄妹婚洪水神话,其中一位80多岁的优秀讲述人就是随朋友一道来给人祖爷、人祖姑娘进香的,还会跳祭神娱神的“担经挑”舞蹈。[17]一支前来朝祖进香的北关香会中,几位女性会众都能唱《女娲姑娘经》,会讲述兄妹婚神话。我曾经问一位密县矿工的“朝祖进香会”的女会首:“女娲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们要祭拜她?”会首说:“女娲就是人祖姑娘,是人祖爷的妹妹。她那时侯可辛苦啊,那时侯天下没人,就她姊妹俩,上头没天、下头没地的,是她姊妹俩造了咱人。没有他们,就没有咱今天的人。所以咱要纪念他们,叫他们保佑天下人都好,保佑俺家里老老少少都平平安安。”[18]笔者随后在河南西华调查到的另一位中年女性会首也是民间神灵的虔诚信仰者,热心于“跑功”(指四处宣传女娲、进行募捐活动等),能讲述女娲与伏羲滚磨成亲和盘古转世的神话,还有许多女娲显灵的地方传闻。她说自己是女娲、盘古、人祖爷三人附体,女娲让她说什么,她就能想起来什么;女娲不让说,她就根本记不住。[19]2005年4月,笔者再次对淮阳人祖庙会以及兄妹婚神话进行了田野考察,发现庙会依然在神话的传承和扩布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许多会讲述该神话的人都是来朝祖进香的会首和香客,他们毫不怀疑该神话的真实性。[20]在中国的其他一些民族中,神话也往往是民间信仰的重要组成部分,神话中叙述的神祇也是民间信仰中崇奉敬拜的对象,神话的讲述常常在仪式的场合下进行。比如永宁纳西族神话中的重要女神黑底干木,在信仰中主管着永宁坝子的人口兴衰、农业丰歉、牲畜增减、人类的婚姻、生育、健康和社会地位等。每年7月25日,纳西人都要举办“绕山节”,隆重祭祀该女神。[21]云南德宏的景颇族也常常在盛大的目瑙祭奠上,由经师“斋娃”演唱景颇族创世史诗“勒包斋娃”,其主要内容即是讲述宇宙起源、人类起源以及文化起源等的神话。[22]四川美姑县的诺苏彝族也常在婚嫁、火葬、祭祖送灵等仪式上进行“克智”论辩,演唱“勒俄”史诗,在丧葬仪式上演唱的“公勒俄”主要讲述天上诸神祇如何开天辟地、呼日唤月、美化大地、射日射月;而婚嫁场合中演唱的“母勒俄”则主要讲述神祇们如何为大地创造人类。[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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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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