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他的处境很惨。60年代,康生曾多次指示他帮助买古书和古字画,大量侵吞国家的财产。“文革”风暴起来,他个人收藏的许多珍本图书,也都被康生派人强行拿走,或被红卫兵抄走了。几年不给他发工资,他的夫人张英只得去变卖书画来维持全家的生活。当我从干校回来,再次来到他在河泊厂胡同的宿舍时,家里已经几近家徒四壁了。晚年,他担任了多年中国俗文学学会的副会长,大部分时间住在上海、苏州和家乡宁波市慈溪县,全力从事俗文学和良渚文化研究。整理出版了他收藏的清光绪年间的长篇吴歌《赵圣关》抄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3年),与人合编出版了两卷本的《古本平话小说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和《访书见闻录》。至于他的藏书,劫难后已经所剩不多了,他把剩下来的古旧书籍和唱本,几乎都捐献给了他的家乡慈溪县。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据说县里文化部门的负责人认为那些旧时代的小唱本并没有什么保存价值,就检出来不要了。他大概未曾听说过,敦煌遗稿中的许多属于唐代、甚或早于唐代的唱本、宝卷,对于研究历史和研究文学具有多么重要的价值!好在在场的宁波市有关部门的一位识货的朋友,接受了他捐赠的这批本应属于珍本的唱本,将其带到了市里。去年,我还曾经与他商量,是否能向中国历史博物馆图书馆捐赠一批古旧图书,他从宁波给我寄来一张书单,我一看,已经没有什么珍贵版本的古旧图书了。
法国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员、著名华人学者陈庆浩,在韩国汉城大学奎章阁发现了明代小说家陆人龙编撰的短篇小说集《型世言》,并将其交付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出版,在国内引起了普遍关注。接着,中华书局等国内十多家出版社都争相出版了这本书。前年陈先生回国度假,我曾陪他到路工先生在新源里的新住所拜访,并向路工先生谈起《型世言》的发现经过、作者陆人龙及其弟弟陆云龙(号薇园主人)。路工先生收藏有明末隆武年间(约1645年前后)陆云龙的小说《清夜钟》刻本(收入《古本平话小说集》中),便把自己收藏着的原版拿给陈先生看。陈先生特别珍视该书中的十六幅插图(每回一幅)和图赞,以及盖在该书扉页上的陆云龙的一颗私章,就向路先生提出借回旅馆去复制。路先生慷慨地将这部明版书借给了他。路先生与友人谈得十分高兴和投机。由于高兴,他又动手翻箱倒柜地把他近年搜集的良渚文化玉器,一一展示给我们欣赏。
去年夏秋之际,我应邀到宁波参加一个文化旅游项目的论证,又顺便参观了由路工先生担任顾问的梁祝文化公园。五十年代,他出版过一部《梁祝故事说唱集》,对梁祝传说和说唱颇有学养。听说他在慈溪病了,很想去看望他。但由于时间的关系,最终未能见面。回京后不久,接到朋友电话,说他病重,被送回北京来了,住在北医三院。我心中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一大早便赶到医院,说动了在病房把门的护士,来到他的病床前。病房里一共有七个病人,他的床位在门口。他面容枯槁,嘴巴抠了进去,呼吸困难,已经生命垂危。我看了这情景,心里一阵难受。我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居然睁开疲惫的眼睛,认出了我,并用难懂的宁波话喃喃地说了些什么。我终于听懂了他意思:要我帮他找找医院领导,给他换一间病房。我答应着。随即去找护士长和医生,向他们申述:路工是我的老领导和老朋友,他是1938年到延安参加抗大的老革命,又是知名的诗人和学者,希望他们予以照顾,换一个条件好些的病房。他们表示同情,但却无法解决。我带着失望和无奈再次来到他的床前,含着眼泪向他告别。我预感到这可能就是诀别,所以我不忍心告诉他我联系的结果。
这段时间,陈庆浩先生正在北京逗留。我从医院回来,他到我家来访,我便把路工先生病危的消息告诉了他。他说,他要到医院去探望路工先生,路工先生给过他帮助。我说,你去探视也许会有助于改变他的住院条件,但我还是劝你不去为好,因为那里的条件毕竟太差了,你去了会很难受的,你的心意到了就行了,“心到佛知”嘛。
未过几天,10月24日,路工先生就告别了人世。他活了77岁。没有举行任何告别仪式或追悼仪式,儿女们护送他的遗体到八宝山火化了。我的老领导、老师和朋友,诗人和学者,一个为国家访书作出过贡献的专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从地球上消逝了。尽管我对他的死早已有了思想准备,然而一旦听到他逝世的消息,特别是未能亲自向他送别,心中不免升腾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
1997年2月3日于北京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1998年9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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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刘锡诚民间文化论集 2009年2月27日 19: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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