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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天大醮对于圣位次序的重视,表现出道教对于圣真们所代表的宇宙秩序的认同和敬畏。这千二百分圣位的次序,也是北宋以来朝廷和道教内部历次重修罗天大醮醮仪的重点。明乎此,我们就会明白《水浒传》作者煞费苦心地设定罗天大醮这个宗教背景,无非也是希望借罗天大醮分位的神圣秩序,强调人间好汉的神圣座次。经过罗天大醮天书这么神圣的包装,梁山好汉群体的性质即从一个无序叛乱的群体,变成了一个有行动纲领(替天行道)和地位差别的“上天显应,合当聚义” 神圣组织。
细细考究,罗天大醮天书的好汉座次还隐藏着宋江更为绵密厉害的后着。宋江在天书降示时即向众头领宣布:“众头领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这句话意思很明白,好汉们的座次是上天一早安排的,谁不满意自己的排名座次,谁不听宋江大佬的话,谁就是跟上天过不去。
你想那些李逵、鲁智深、武松等好汉,个个都是手染几条人命才逼上梁山的,宋江一介文弱小吏,怎样让这些心狠手辣的好汉们俯首帖耳?借天意行事,无疑最具说服力。罗天大醮延请天界一千二百位圣真,那么多神通广大的天神都是按照人间所设立的牌位座次,依次下凡坐定的。神仙尚且讲究和遵从座次分位,梁山好汉又凭什么抗拒呢?
宋江的政治智慧在这一次罗天大醮表现得淋漓尽致。罗天大醮的宗教权威给予梁山好汉神圣出身,罗天大醮的神圣秩序确定了梁山好汉的座次排定。罗天大醮功德圆满结束时,向来最蔑视社会秩序的李逵们果然纷纷臣伏,皆称“天地之意,物理之数,谁敢违拗?”
至此道教罗天大醮以及醮事圆满时降世的天书文字,对于出身与利益各有不同的乌合之众梁山好汉的象征意义,已经不言而喻。如果我们拉阔对于宗教仪式的政治隐喻与现实功能的想像力,联想一下明代以来深受《水浒传》影响的秘密社会(民间宗教)如罗教、天地会、洪门的入会仪式与神话传说,就会明白,这些深受道教科仪符咒影响的仪式与口头传统,正与《水浒传》罗天大醮功能相若,无不服务于为成员们建立普遍的身份认同感之现实需要。
荷兰莱顿大学的Barend ter Haar教授在2000年出版的研究专著中,对于天地会入会仪式作出精辟的总结:“中国的宗教,或者至少部分宗教的基本特征是政治性的,而且‘政治’的范围也不限于仅仅规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诚如所言,《水浒传》利用宗教仪式来讲政治,明清以来的秘密社会(民间宗教)是深谙其中深意的。
四
中国小说讲究大团圆结局,有情人必须终成眷属,好人必须好报,总之人与事都要有个圆满的交待。《水浒传》也不例外,到了结局处,又用一场罗天大醮来收束故事。
话说宋江修造罗天大醮许下的第二个愿望是:“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众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招安之后,好汉们果然是竭力捐躯,死的死散的散了,剩下36条好汉还在“尽忠报国”。
此时的梁山充满着绝望情绪,既有对宋江接受朝廷招安的怨恨,更有对自己伤残身体的哀伤,以及对家乡平静生活的向往。面对军心涣散的状况,宋江再次祭出罗天大醮。
第九十九回,作者再次安排宋江修设了一场罗天大醮,但只用了寥寥数语交待这一场三百六十分罗天大醮,是一桩“追荐前亡后化列位偏正将佐”的“超度九幽拔罪好事”。也就是说,这场罗天大醮主要超度阵亡殇魂,以解除死者生前所造罪孽,令死者在九幽地府得以安乐,而在阳间的生人也能不受勾连。
梁山好汉这时已经无力折腾,再也没有什么功名利禄之类的宏大愿望,宋江只求让亡者平静地被安抚、被超度。这一场超度法事是宋江为对残存众弟兄的一次心理干预,借用道教超度法事“阴安阳乐”的仪式功能,超度阵亡的72弟兄,安抚生者的怨恨绝望情绪。
罗天大醮之后,余下的36条好汉开始作鸟兽散。只剩下宋江、卢俊义数人尚抱着封妻荫子的美梦,上京接受朝廷嘉封。
梁山好汉本是一群魔君,因为一场罗天大醮被误释至人间作乱。等他们汇聚至水泊梁山后,又因为一场罗天大醮被冠以“天罡地煞”的神圣出身与神圣次序,至第三场罗天大醮,方告各归本位。小说最后总结说:“天罡尽已归天界,地煞还应入地中。千古为神皆庙食,万年青史播英雄”。
从道教仪式功能来观察,小说中罗天大醮“祈生—祈生度亡—度亡”的三段功能变化,暗合了小说对于梁山英雄命运由盛到衰的整体构思。罗天大醮在结尾处的出现,既是超度,又是“收煞”——传统小说戏曲结构意义上的收煞收场,更是宗教意义上的收煞送瘟。
整部《水浒传》就是一个放煞-收煞的仪式结构,一个日常时间之外的非常时间。一阵群魔乱舞之后,纸船明烛送瘟神,道教仪式罗天大醮又一次重整宇宙秩序,天罡归天,地煞入地,天地万物全都复归原位。
(本文原载于《读书》2009年第7期,页153-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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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俗学论坛 2009-07-08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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