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在人类学中,批评这个东西非常好,但是我们用得很少,也没有好好用。实际上用得好的话呢,可以促进我们学科的发展、学习的深入。你是在批评之中成长的。人类学难道还怕别人批评?如果说你做得不好、不完善、不妥当、不够全面的,在别人的批评当中可以发展嘛!就这个问题你能不能谈谈你的看法?
王:我当然有体会。这些年我受到了不少同仁的善意批评,获得许多教益,我是不是进步了我不知道,不过我特别相信,健康的批评起的作用是正面的,值得被批评者感激。不过,按我的理解,你刚刚所说的,好像更多的是针对整个学科的批评态度。如果是这样,那我觉得我们在批评这个方面做得还不够。对于我们这个学科,我们要自我反思和批评,这样才能知道工作怎么做得更好。而我们在人类学批评(critique of anthropology)方面,做得更不够。我们的研究实际也有积累,但是对社会问题、文化问题提出的评论不够。最近一些城市建设方面的规划专家、建筑师,他们的批评令我很感动。比如说,最近北京的一个记者把北京拆城的过程写得如此的悲壮,收集的资料如此的用心,让人感动。另外,一些老先生提出古建筑的保护观点,与人类学者有关人文世界的阐释是不谋而合的。他们说得很尖锐。拆城的历史,拆民居的历史,跟我们“继续革命”的历史是相关联的。这批学者有胆量在这个时代提出来,对社会的影响虽然很局部,但他们做的贡献是巨大的。费老故乡附近有一个叫周庄的,现在已经很混乱、很糟糕了,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新建筑在向它靠近。当时在盖新建筑的时候,同济大学的一个老教授,竟然躺在地上,说要让推土机从身上压过去,让我感动啊。可惜,现在已经为时太晚了。我说很悲壮的,意思就是晚了。中国历史就这样被拆毁了。人类学在这方面做的工作,刚才提到了一点,不过让我感动的人并不多。人类学无论是对殖民主义,还是对西方中心主义,还是对国族主义,都具有一种批判的作用。我和蓝达居合译过一本叫《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版),这本书综述了有关做法。中国的人类学评论做得少,为什么呢?现在的政府也是希望“百花齐放”的,能通过评论把“改革”这个路铺平,做好,是好事。难办的可能是有学者说的“知识分子的自我监控”,或者说“互相监控”,我觉得可能是这种监控压抑了我们自己的批评声音。我们怎么样找到一个办法,来对人类学的评论,人类学对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的评论,我觉得是务必探讨的问题。以前谈的是“应用人类学”,现在这种东西基本上已成为人类学者在参与发展计划中求资助的一种手段,很难成为人类学评论。目前人类学评论不发达的原因,关键还是对学理的深层次把握不够。如果人类学者已通过阅读和研究,形成了一种对学科的信念的话,那我们就不会随便放弃某种观点,附和时代。但是,我们可能还没有形成这样一个信念,我们五花八门,哪有什么人类学的信念?当然也不是说要有一个支配性的语言,而是说至少我们有一个基本的共同信念。
徐:你在北大教授社会人类学,而北大社会学发展得比较快,你觉得我们应从中汲取什么好的经验呢?
王:这有些历史背景了。社会学的实用价值是被认识得比较快的,对于民族研究的实用价值的认识得也发展得很快。但你一提到“人类学”这三个字,人家就会怀疑这个东西是培养管人事的人才呢,还是培养一些好玄想的哲学家?这个谁都说不清楚。包括学生,现在也把握不清到底人类学培养出来有什么用?对社会学的重视看来是自然的事,社会学也因此得到了比较快的发展。社会学的学科发展,费孝通是主要当事人,当时中央领导请费先生把社会学搞起来,他老人家就搞了,势头比较好。可是,单谈学科的膨胀也不是办法的。几年前,费孝通提起社会学学科重建历程时,提出“补课”一说,就是说中国20年来社会学的发展是“速成”的,是没有很好的基础,所以到现在的使命就是“补课”。你刚才说社会学比人类学发展快,我觉得快有快的问题。“改革”初期,人类学是在南方作为一种民间运动发展起来的,当时的学科提倡者创造了一种氛围,他们还往北方推广这种氛围,但比社会学而言,得到的政府关注还是比较少。实际上,我们谁都没有对中国社会学与人类学的学科力量进行过比较研究,所以没法得出结论。不过,你说的也许是对的。人类学和社会学一样,要得到社会的关注,得到政府的关注,才能发展。而现在人类学为什么没有得到关注?前面说到一些原因了,原因可能还有很多,比如,社会学的声音比我们多元。社会学中有一些学者专门从事调查研究,而还有另外一批人是“名嘴”,很会讲话,在媒体上发言很尖锐,针对时势,对大众了解社会学是有推动作用的。相比而言,我们人类学不是这样的,比如“名嘴”少,我们对社会问题也不如社会学家那样敏感。
徐:你的那本《人类学是什么?》,很多同学都看过。
王:写得不好。
徐:后面部分跳跃性太大,前面写得很好。你应用更简练的语言有一个归纳。我觉得你没有这个归纳。那你今天能不能在这里归纳,人类学究竟是什么?
王:在西方社会中一般人的印象很简单——社会学研究自己的社会,人类学研究别人(特别是异族)的社会。如果你见到一个美国来的学生,你问他社会学与人类学有什么区别?我敢断言他一定会说,社会学家都是研究美国的,而人类学家是研究美国以外的。一般人的印象不一定准确,但至少目前的状况的确是这样的。我认为,在中国,要建立人类学,先要有一个他者的眼光,这在方法论上有意义,它鼓励我们站在对方的观点来看世界。
徐:我觉得人类学不仅是社会科学的基础,也是包括所有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在内的人类知识的基础。很多人类学家本身他不是从人类学出来的,而是搞实验的,搞化学的,搞医学的,包括人类学最早的古典进化论,都是从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来的,后来的新进化论只是技术化了。现在分子人类学和医学人类学都在发展,都离不开这个东西,包括将来我们的生物化学,这是纯粹化学。但是现在的化学和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生活太密切了,这两天媒体关注的“苏丹红一号”真是到处都有了,开始讲中国没有查到,现在麦当劳有了,肯德基也有了,都是用亨氏的辣椒酱,那不是问题就来了吗,现在又说塑料的保鲜膜接触食品也是致癌的,那怎么办?昨天我太太听电视里面讲,那微波炉不就是用保鲜膜来搞的,那不是不敢用了?化学人类学今后可能还要发展,它涉及到人类行为,又比如白色污染,不是化学的吗?物理也是一样,包括机器人出现将来会怎么样?它对人的生活会怎么样?所以我觉得人类学是一切知识的基础。就因为它是基础,别的学科到了一定时候一定要找人类学来解决它们的问题。
王:知识是人与动物相区别的主要标志,人的特点就是有知,在这个意义上人都是一样的。所以你说人类学是一切知识的基础,那也没错。你后面讲到的情况很重要,现在有一种叫“后人类状况”的说法,意思也许就是说人类即将成为历史的过去,因为他们创造出来的东西逐渐在支配人自己,包括克隆人,给我们过去的社会形态即将带来的挑战是巨大无比的,而食品方面,转基因技术的推广,也造成了许多问题。我想克隆人的最大历史破坏性,就是使社会的组织基础亲属制度失去原来的重要性,而转基因食品会改变农业的性质,使人更远离自然界。再比如同性恋,能使性与生育彻底脱钩,今后怎么发展,还不知道,机器人的挑战更大。这些都是值得关注的课题。
徐:这些的确值得我们关注。
王:人类学家实在应当关注诸如此类影响人类生活的新技术,比如上面说的转基因,有关它的讨论很多,人类学者可以研究转基因对人类食物结构的挑战。人类学研究过狩猎-采集社会,研究过食物生产社会(农业社会),转基因与这些社会形态有何不同?值得探讨。另外,有关这种食物生产方式的众多讨论,也值得我们梳理。另外,中国到底要不要接受“克隆人”?在什么程度上接受?接受后会有什么影响?海外的情况如何?人类学也可以对这些问题进行讨论。我们不是生命伦理学者,也不是生物技术研究者,但人类学的眼光是有用的,我们可以研究这些东西对于人类的影响,以及研究人们看待它们的方式,通过这些研究,来提供跟科学家不同的见解,科学家的研究目的性很强,人类学家则注重解释和辩论,对于人文世界的生态,人类学家保持着某种敬畏之心,这是特别可贵的。什么是人文世界的生态?我以为张光直先生在研究中国文明史时说到的,中国文明史的绵延性代表的大多数非西方、非近代文化的特征,这一特征现在是“非主流”的,但我觉得不能丢了。我们在20世纪中之所以有众多损失,是因为丢了这种绵延性。人类学也一样,不能丢掉这种绵延性,丢了那学科就完了,以后学生都去考那些生命技术学,舍弃人类学。
徐:我很同意站在人类学的立场去关注新技术对人类有什么影响。
王:是啊,这点特别重要,因为别的学科不太关注。
徐:还有转基因问题,现在国外产品都明确标示出哪种食品是转基因的,哪种不是。我们中国就不给你标出来。我们现在搞的转基因食品究竟对人体有好处还是有坏处?包括现在水稻都要转基因了,有些搞这个技术的人,他就希望成功,搞成功就推广,以后就全部是转基因的食品,种的大米都不是农业生产的,那另外一些人就反对,那有的说掌握这个技术掌握这个公司,将来发财,就是他们的钱。这都是很大的问题。所以我们作为人类学者,应关注它对人类的影响,关注人怎么去应对这种新东西。搞技术的总是希望他的技术发展得越来越快才赚得越多,个个都是大老板。关于这个你能不能再谈谈?
王:这个我懂得太少,讲不出什么。
徐:没关系,没关系,我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人类学从硕士读到博士,我觉得你是“土鳖”加“海龟”,双重身份,我自己也是在学人类学,我自己始终在学习,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学力上、精力上、背景上都比较薄弱,我现在又要教学生,带硕士,带博士,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很重要:很多学生都是别的专业转过来的,人类学入门的“门”到底在哪里?
王:中国人类学基本没有“门”,如果有,那基本上就是研究生的入学考试。我们目前还没有完整建立起人类学本科教育,研究生教学也还不够完善。在当前情况下,从研究生开始的,去定义人类学的门槛,努力做了很多,比如,编教材,开讲座,做田野……
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学人类学的“入门”。
王:噢,是怎么学吗?问题很大。在美国,人类学博士学位大概要7年以上才能拿到,而英国的也不短,英国理科是很快的,文科却是最久的,基本要5年,所以按国际上的情况,“入门”其实不易。在英美读人类学,学分跟其他学科都一样,但人类学研究生要读的书,可能还要广泛得多,其他学科要读的社会理论和历史,学人类学的,也要读,但学人类学的学生要读一些其他学科不读的东西,然后,一般研究生还要做一年以上时间的田野工作。外国人研究异文化,需要两年,其中第一年是习惯当地语言,第二年才是田野工作。这些都过来了,你还要写博士论文,需要一年到多年。之后,这才叫“人类学家”,或“人类学者”。要称“家”的话,我们国内的要求更高。我的意思是说,在国际上,人类学的门槛是比较高的,可是这个学科又很麻烦,它让人觉得门槛高又没什么用,对不对?不过,外国人这么想的人很少,他们还是靠兴趣学习,教育体制也比较灵活。相比而言,国内定义“人类学门槛”要低得多,我们很简单,就是研究生考试,考进来了就培养,出去了就随你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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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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