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站在客位角度,你认为人类学应该走向别的学科,我站在主位的角度,我认为人类学是中间的,是一种“牵手现象”。
王:我也同意你说的,以前学生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提到一个现象,即其他学科,包括你刚才提到的历史学、比较文学,还有法学,它们所做的人类学研究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比我自己,或者其他很多人类学同行做得都要精彩,为什么?
徐:他们有其他学科的背景啊。
王:他们有学科背景,是啊,不过,我以为,更重要的是,他们对人类学的钻研简直是比我们行内的都要勤奋,我们行内满足于现状。你看朱苏力对法律的研究,就是一种典型的法律人类学,他研究“送法下乡”,关注乡下人自己的习惯,自己的人情,与这种下乡的法律的差异与关系,关注现代和传统之间的紧张关系,实际就是关注法律人类学。苏力也看我们的东西,特别是费孝通的《乡土中国》,他觉得《乡土中国》有一段话就是他们做法学的基础。什么呢?那段话叫“无讼”,很精彩,短短的一段话,说明了法律人类学研究的宗旨。乐黛云老师做比较文学研究,她不仅研究中国,还用中国眼光来看各国文化,指出中国文化替世界提供了“和而不同”的观念,这对于世界文化关系的处理,是一个贡献。她跟汤一介老师,都是我的老师辈,对我的启发也很大,对我也很关照。
徐:也就是说,中国人类学发展的空间还很大。
王:中国是“世界的中国”。我们有一个杂志,错误地叫做《中国与世界》,好像中国与世界无关或中国与世界相区分,我觉得中国即为世界,至少在观念上是这样。任何民族就是一个世界,你不能生硬地去切割它。人类学的这个观点早就有,你研究一个小小的部落,小小的民族,不将它当成一个完整的世界,研究就没有趣味。特色重要,但重要性在于这个完整的生活世界,引人想象,使我们意识到人类是怎么共同生活的。纠缠不同文化的地方性特色,并非人类学的最终追求。
徐:你能否用更清晰的表达,说说人类学的看家本领,它的独到之处究竟何在?
王:刚才我们已谈到一些了。我觉得人类学者要“成丁”,成为一个人类学的“壮丁”,要有三种素质。首先,我们要成为参与观察家,混迹于各种游牧的或者是定居的民族当中(甚至是自己的亲戚当中),从参与生活来观察生活。其二,在观念上,我们要暂时忘记我们该怎么解释被研究者这个问题,而更重视了解被研究者是怎么解释世界的,这个叫“主位法”。第三个呢,我觉得是“整体主义”,我们不认为一个群体的生活的某一个别方面是可以单独研究的,我们认为只有对它的整体进行研究之后,你才能看到其中的某一点的意义。人类学家要“成丁”,必须把握这三点。但是我们也不应忘记,人类学不只这三点,若只是这三点,那你成了丁,就没什么大前途了,老用这三个原则去打棍子、敲棒子,那不好。我们人类学还有一个看家本领:我们是比较。人类学的任何作品,先是地方性的,但这种地方性的视野是世界性的,因为地方性恰是在比较中突现出来的。比较并不是要乱比,而是有它的规则。当下的比较时常碰到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不同民族不是相互隔离地生活,而是通过世界化或全球化,相互接触的。在这个“文化融合”的时代里,怎么样进行比较?今日人类学在谈比较的时候,因而便要谈文化接触的历史,文化关系的历史。我觉得这一块在中国以往的人类学里面,是留给外学科的学者去做的,今天特别有必要把这项我们的看家本领要回来。这几年,我组织翻译了一些历史人类学的书,我以为这是初步铺垫。1998年,我开始想谈中国人类学的“三圈论”,特别重视海外民族志的研究及跨文化比较。由于财力极其有限,因此,这方面谈不上有什么研究,我的博士生和硕士生还是在境内培训,还是培训前面二圈的研究。我要求学生们把参与观察、主位观点、整体论把握了,用它们去调查,再提出一点看法。我自己在《无处非中》一书中,试图用游记的形式表明,中国人类学家要研究海外文化。
徐:对,我觉得我们应该走出国门去研究。
王:中国人类学的海外研究,应该有更多的人参与,我们可以先从周边地区开始,东南亚是理想场所。不过,我自己的理想是出现一个中国对欧美的叙述,他们长期把我们当成研究对象,对我们的论述和评论也很多,影响着我们看自己的方式。我们如果倒过来研究欧美呢?他们当中也不乏有稀奇古怪的事物,比如,他们的殡仪馆、婚礼、送礼,跟我们的有什么不同?对生命和死亡的态度有什么差异?历史的脉络与我们相比怎样?他们的社会是怎样构成的?再说,我们总以为人情这一说是中国人的文化,但就我所知,英国人也“走后门”,只不过没有这个说法。人类学史上也很多人谈到,西方文化也是在民俗和宗教的制约力量下成长起来的。
徐:我们在海外研究方面受到的限制很大,一个是语言上的,一个是财力上的。我现在叫一个学生到泰国去做田野,首先是因为她语言能行,然后呢,到泰国去费用不是太大,那还好办。如果你说到美国去或加拿大去做,那费用就高了。但是从长远来讲,你讲的“世界的中国”,意思是说,海外对中国的认识,是一个方面,中国对世界的认识又是一个方面,这两者如果缺少任何一个,整个中国的人文世界观都是不完整的。
王:我一向有这个看法。比如说,《社会人类学与中国研究》一书是写外国人怎么看中国人的,而现在我谈到了有关“天下观”的问题,涉及到我们中国人过去是怎么看外国人的。我们在这方面有什么传统?我觉得有传统,甚至到近代的时候,如魏源、康有为、梁启超,都到外国旅游,写了很多有关著作,特别是发达国家的稀奇古怪事物,他们的游记很像人类学。我在“天下作为世界图式”一文中提到,中国有一个持续的世界解释,这个解释近代以来被我们自己压抑了。我们今天的社会科学一直是在引用外国人的观点来看自己,用自己的眼光看他人的不多。我这样说有点过分,好像要传播一种中国中心的世界观,实际不是,我的兴趣在于寻找不同世界观的共通之处,我也知道人类学主张“从当地的观点出发”,这要求我们现在去做海外研究,不能简单采取中国中心论,也不能简单采取西方的概念体系,要先从当地事实出发。古代中国对“他者”的认识,还是有华夏中心主义的色彩,那些古书里讲的“怪事物”,所谓的“怪”标准是我们自己定的。现在要做民族志,不能简单借用古人的那一套博物志方法,那套方法使我们意识到我们曾经有过海外研究,但新的海外研究,还需要新的探讨。另外,我也需要强调,到海外去研究,若是简单搬用西方现存的概念体系,也是不可取的。比如,西方人类学家对东南亚的研究是有成就的,值得我们借鉴,但我们还是要用中国的文字书写,这里牵涉到怎么开拓“汉语人类学视野”的问题,不是简单的占有更多的研究对象的问题。无论是海内还是做海外,我以为我们还是要先有一个对中国世界观的想象,我相信这是我们当今的重要使命。以后要怎么做我就不知道了。
徐:民族院校最大的毛病在于,认为自己是民族院校,把民族学抓住,把少数民族研究这块抓住就行了。这样恰恰限制了自己的发展。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国家民委在不遗余力地发展人类学,而到了民族院校,它说我们不能放弃民族学。这样,人类学往往被边缘化。你多年来在北大工作,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
王:北大是一所“国立学府”,本来在北大社会科学、人文学科多是汉学。研究外国的都是搞翻译的,这个与我理想中的北大也不同,甚至不符合“大学”这个概念。我以为University首先要Universal,也就是有普遍关怀,才算得上University。北大文科也有点像是个中国学学院似的。你提到民族院校的问题,我不太了解,但我猜想问题可能就更不用说了,因为这些院校是国家在某一个时期为了培育少数民族干部而设的,到21世纪,这些院校显然还会存在下去、发展下去,但是教学和科研的宗旨,一样也可以改改,怎样使大学Universal起来?怎样使少数民族Universal起来?不要使他们得到培养以后,就陷在地方和族群内部去了。现在大家纷纷改成“民族大学”,而不是“民族学院”,这个潮流应该还是积极的,走向“大学”,意思在学理上还是正当的。
徐:人类学具有人文关怀。这么多年来在人类学的应用上,我们都是很艰难地在做,但是现在“以人为本”变成一个流行词,这个本来是我们人类学学科根本的价值取向,现在变成一个流行词,大家做什么事情都要以人为本了。在这个情况下,我觉得我们人类学的发展空间更大了。你对此是怎么看的?
王:人类学者对这个提法的确应该回应。作为个人我不喜欢揣摩政治领导人的意思,不过我看“以人为本”这个提法有点像“民生”的意思,是一种对社会的积极态度。而用“以人为本”来看我们人类学的话,则要谨慎。“以人为本”可能已被理解为一种以人的利益为中心的发展主义意识形态,它的导向是人的利益(并且时常是个人的利益),而不是人的整个世界(包括自然)的利益。
徐:那就错了。
王:是啊,比如说环境问题,可能与“以人为本”的观点有关,而我们时常将它们混同起来谈。人类学的贡献之一就在于指出人和环境是不能分割开的。以我的观点看,“以人为本”便是以自然为本,我们的政策制订者已渐渐意识到这点了。人类学如何对此回应呢?我觉得人类学对世界各民族,特别是原始部落的研究,对我们的现代社会的启发最大,这些研究表明来自于西方的现代社会存在问题,在“以人为本”中把“自然”两个字抛弃掉了。
徐:去年我们在银川开会的时候,李亦园先生做了主题演讲,他谈到人类的可持续发展问题。我们后来在他的主题演讲基础上发展出一个生态宣言,主张在讨论“以人为本”的时候,应注意人与自然的关系,这恰恰是我们人类学家应该做的事情,或者是应该来宣传的事情。如果我们现在仅仅是强调“以人为本”,把它变做一种人类中心主义,那自然怎么办?你把自然的位置摆不对的话,反过来它会害了人类,像海啸,非典,艾滋病,都是。
王:是啊,这争论很大,但也表明人类学做的工作是值得赞赏的。涉及环境与历史生态,一些人类学家做三峡研究,采取的角度本来很值得社会关注,遗憾的是,没有得到足够重视,问题蛮大的。从人类学角度,对于环境问题,对开发提出评论,已有一些成果,这些成果表明,我们在摧毁历史的过程当中,也摧毁了我们自己。对于这种所有主流的“建设”,民间文化自有它的回应,人类学家因而更关注民间文化。不过,遗憾的是,现在人类学者在某些地方有一种不让我看好的做法,就是说参与到旅游开发,参与一些文化破坏性的项目,而没有对开发计划对当地自然生态和人文生态的影响进行评估。
徐:现在提出“科学发展观”,比原来的提法总是要好点了,最近也出现“环保风暴”,出现了对水电站建设的评估,年轻的人类学者肖亮中为了虎跳峡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人在整个宇宙中来说是渺小的,人类学的世界观对大家非常有帮助,它不只是人类学家所有的,而应该成为全人类的一种共识。
王:应该是的,作为一种评论,人类学是有价值的,我们应该有这个自信,但也不能强迫大家都来相信我们,如果大家都来相信了,那也不好,变群众运动了,像是谁号召的,如果说主席说“人类学好”,大家跟着喊口号,那也不好啊。
徐:我学人类学是因为有兴趣,相信学科对大家都有用处。一个有用的学问,为什么不去学?不去推动它?越多的人知道,素质就会越高,越文明。如果干部不懂,就不会对人有那样的关怀。做学生去学,你能增长你的生命,黄金的时间你不去好好学,就很遗憾了。作为一种宏大的视野对大家的用处,与目前人类学所处的地位当然是很不相称的。可喜的是,现在一些边缘的地区、边缘的学校、边缘的刊物都在做。
王:这很重要。不能忘了中国人类学向来有地区性差异,我们每个地方都有一批人类学家,研究也各有特色,所谓“主流”和“非主流”之说不一定妥当。我最近到四川去,到那一看,发觉那里历史上的人类学家很多啊,而广西呢,我相信也是有的。无论如何,就说“南派”吧,厦大、中大、南京这一脉的,我觉得老一辈学者的贡献都是很独到的,但今天被忘记了,继承得不够。又比如广西,你现在做的工作,也是一个必然的阶段,但还是一个地区性的人类学研究。中国有整个欧洲那么大,你不能说它只有一种方式,应该有“百花齐放”的景象。
徐:你说人类学家需不需要激情?
王:自然是需要激情。这个世界的当前走势,跟人类学的理想走在相反的方向上,你要是没有激情的话,你就觉得没有必要做这个。当今世界的一般理想,与人类学者的理想,有鸿沟,你要在世界中谋得更好的出路,那最好跟人类学反着来,才能挣更多钱。但有钱不一定生活得更好,人类学家耗费了许多精力去论证这个观点,要做这项非常的工作,人类学家需要高度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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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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