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1986 年,我正在北京开会,他刚好也到北京来了,就专门来找过我。当时他跟华盛顿大学的郝瑞在中央民族大学访问。他听说我来了,因为我当时刚出版了《汉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新探》,他特别感兴趣,他就找到我当时住的一个饭店里面,那饭店是在海淀区一个小小饭店。他来了,和我谈,并把郝瑞介绍我认识。后来和我有一段时间的联系。但是,他后来深入回族研究以后,搞得很细,就联系少了。你哪一年回来的?
王:在 1991 年的时候,我就回到台湾。但我论文还没有写完。因为那时我在美国已经弹尽粮绝。回到台湾半年,把论文写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回美国。
徐:那你就是在1991 年回到台湾后,开始做课题的。
王:1991 开始,我博士论文写得很快。1992年回去美国后,马上就毕业了。我是在 7 月份才完成论文;哈佛一年有三次办理缴毕业论文,但毕业典礼只有一次,在6月。我是11月才拿到学位,没有赶上当年6月的毕业典礼。当时,张光直先生安慰我说,他当年也没参加毕业典礼。而且他的理由更奇怪,他是租不起礼服,就没参加毕业典礼。
徐:那王先生,我觉得可以说你是在历史学方面坚持人类学研究,一开始你想这样做,别人不理解,是吗?
王:刚开始也不是说别人不理解,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只是好像有一些疑问……后来到了哈佛,我从一些课中,如经济人类学、亲属体系、考古学、游牧社会人类学、族群理论等等,才将一些概念串联起来。如游牧社会人类学,看起来好像跟其他课程间没有什么关系,其实它跟 Ethnicity Theory 以及历史人类学关系都非常密切。我不知道西方有没有人作这样的学术史研究。但是我认为,在族群理论研究方面有名的 Fredrik Barth,他在 1969 编辑出版 Ethnic Groups and Boundaries,引发一连串的研究讨论。其实 Fredrik Barth 的著作,我最早读的不是他有关族群研究的书,而是读他有关游牧社会人类学的著作。另外有一个现在以历史人类学研究为人所知的学者,P. H. Gulliver,我最早读的是他那本 The Family Herds,一本有关非洲游牧社会研究的书。这些学者都从游牧社会研究转移到族群认同,以及历史人类学研究;为何如此?我的体认是,只要深入研究游牧社会,自然会考虑到这些问题。
徐:那么,这里是不是有一些历史人类学方法论的东西带进去了?
王:没有,那个时候所谓的历史人类学还不是一个很流行的概念。游牧社会研究与历史人类学有关联,主要是因为游牧社会人群跟定居人群有相当差别,他们的认同非常容易变动。所以在此,你会注意到认同的问题;跟这个相关的是,他们的家族记忆很容易改变。这个在 P. H. Gulliver 那本 The Family Herds 书里提到一个名词,叫 Structural Amnesia, 结构性失忆。
徐:他不断地流动,不断地忘。
王:是这样的。有一个父亲告诉人类学家他的家族历史。按照这个父亲的版本,他的儿子跟他的一个亲戚,跟儿子年纪差不多的,他们是远亲。Gulliver 就问这个儿子,他的儿子的说法,将他父亲版本中的几个祖先遗漏了,这样他和那个人的关系就变成了近亲了。Gulliver 就问这个年轻人,你父亲是这样讲的,你为什么和他的讲法不一样。那儿子大约是如此回答:“哦,我父亲是这样讲啊,也许他讲的是对吧,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现在是一个家,牛羊在一起放牧,我们都是亲人,那些祖先谁记得?”
徐:哈哈……
王:但是他的这个概念,在人类学里面并没有人把它挖掘下去。当然在这个 Evans Prichard 的 The Nuer 里,也曾提到家族记忆和失忆这一类的概念。
徐:你对羌族的研究有多少年了?实际上算起来不止 10 年了吧?
王:噢,当然,如果加上读文献的话,从我作研究生开始到现在超过 20 年了,但是田野是进行了10年。
徐:这就是说您前面一段是做文献的田野,后面一段做当代社会的田野,并把两者结合起来。你能不能介绍一下这方面的体验?
王:在我《华夏边缘》那本书中,提到羌族的部分不多。这本书是我博士论文的一部分发展出来的一些研究。我的博士论文,主要是在讲一个人类生态边界和认同边界的历史变化。我在《华夏边缘》里面,先讨论中国北方在公元前 2500 年以后的人类生态变化。我的论文只谈到河湟地区,就是西北的河湟地区在新石器时代晚期以来的人类生态变化。在公元前2500 年以后,或齐家文化以后,农业文化逐渐衰落,而牧业文化越来越盛。最后,在部分地区的卡约文化中,农具全部消失,猪骨也消失,剩下就是马牛羊的骨头,遗址也不见了,就这样的一个过程。
我拿到博士学位后,继续做这个问题,发现在鄂尔多斯地区和西辽河地区都有类似的现象,都是在晚新石器时代有农业文化衰落,牧业文化慢慢形成的迹象。我以此来讨论华夏北方生态边缘的形成,以及讨论华夏认同的形成与扩张。譬如,它向西扩张到他的生态边缘,就没有办法再扩张了。很多这样的例子。如,羌,在我看来是一个华夏边缘概念。就是华夏用“羌”来定义,谁是西方“不是我们的人”。“羌”这个概念,从商代开始一直在往西边漂移;这就是传统历史学家认为的,一个羌民族一直在往西边迁移。但是因为我接受的那种族群理论,比较强调族群的自我认同,让我认为那个时候不可能有那么大范围的人群彼此认同,认为“我们都是羌人”。那个时候交通、沟通困难,从天山南麓到云南,那么大地形又这么复杂的地区,各人群间不可能有什么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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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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