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国际民俗学界达成了一种十分普遍的共识,那就是民俗学学科正面临严峻的生存危机:民俗学不仅没有本学科独特的理论体系,而且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自觉不自觉地)相邻学科的一部分,学科地位越来越边缘化。这使得民俗学的大量研究缺失了学科特性,以至于美国学者多尔逊急迫地警省学界同仁:民俗学“既没有自己的‘祖先’,也没有自己的理论,不过是人类学中一个无足轻重的附庸而已。”[1](P439)中国学者乌丙安先生在大力创新民俗学理论的近著《民俗学原理》中也意味深长的写道:“民俗学的努力在某种意义上讲,完成的不是本学科自身的任务,常常是为相邻学科的拓展做出了贡献。民俗学的独立学科的性质和任务常常呈现出模糊不清的状态,学科的自身建设严重滞缓。” [2](P9)正是在这一学术背景下,陈建宪先生立足神话学领域,毕十余年之功,探索建构神话学方法论体系,相继出版了《神祗与英雄——中国古代神话的母题》(1994:北京三联书店)和《神话解读》(1997:湖北教育出版社),后者是陈先生的倾力之作,著作系统而颇富创见的阐述了研究神话的母题方法论,从中我们不仅可以发现著者超越上述困境的艰难尝试,而且也可深切认识到母题方法论对于建构神话学体系的重大意义,应该说,这部著作在神话学和文艺学两大领域都具有不容忽视的方法论价值。
一 母题:从分类方法中洞见的“神话之核”
《神话解读》是以美国当代民俗学家、国际著名学者史蒂斯•汤普森(Stith Thompson,1885-1970)的民间文学母题分类方法为理论基础,进而阐发自己颇富创见的方法论的。著者全面、系统的研究史蒂斯•汤普森的代表性巨著《民间文学母题索引》中的神话母题之后,认为母题不仅是神话分类的一项准则,而且它首要的是神话的基本元素,是“神话之核”,对于研究神话而言具有独特的意义,由母题着眼可以更科学、更有效地进行神话研究,著者因此提出母题分析方法的概念,并从具体的神话母题——文化英雄母题、宇宙起源母题、自然神话母题、人类起源母题、人类生活与文化母题、动物与植物母题等的阐释,以及宏观视角下的神话母题的发生、传承、演变等两大层面上阐述了母题分析方法的理论内涵及可行性,成为我国目前最为系统的神话学方法理论。
母题一词源于英文“motif”的音译,其词根“moti”意为运动、能动,motif主要有三个意义:1 指某种事物(特别是艺术作品)的基础和主要组成部分,常常给予(或从中发展出)某种特定的意义。2 指一种独特的或重复出现的模式或颜色。3 指形成一个音乐作品的主干、并围绕其发展的一种特意安排,是一个具有独立性格的最小音乐结构。著者认为,从母题的性质看,凡是有文化传统的地方,就有母题存在,因为文化传统是“围绕人类的不同活动领域而形成的代代相传的行事方式,是一种对社会行为具有规范作用和道德感召力的文化力量,同时也是人类在历史长河中的创造性想象的积淀。”[3](P2)文化传统的因子一旦产生,就会在所属的文化群体中不断复制和再现,并伴随历史的延伸代代相传,这些文化因子就是“母题”。而神话母题作为各种文化母题中最古老、最引人注目的核心母题,它是各个民族文化传统的源头。
《神话解读》基于这一思考,对汤普森的母题概念作了更深层次的理解。汤普森1946年在其论著《民间故事》中这样写道:“母题是一个故事中的最小元素,它具有在传统中延续的能力,为了有这种能力,它必须具有某些不寻常的和动人的力量。”[4](P415)由于他的着眼点是对广泛存在的民间叙事文学资料的分类,所以他论及的母题是一个分类学上的概念。著者对这一概念进行了继承中的超越,在充分把握母题的“细胞”特性之上,指出母题之于神话具有的独特的方法论意义,这是神话有别其它民间文学体裁的,也是著者此后阐发母题理论的逻辑基础。著者在神话学的范畴内提出了自己的母题定义:“神话母题是构成神话作品的基本元素。这些元素能在文化传统中独立存在,不断复制;它们的数量是有限的,但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可以构成无数的作品,并能组合入各种文学体裁及其它文化形式之中;它们表现了一个人类共同体(氏族、民族、国家乃至全人类)的集体意识,其中一些母题由于悠久的历史性和高度的典型性而常常成为该群体的文化标识。”[5](P23)这一定义较前者而言,有了两大发展:一是神话母题对于其它文化母题的根源意义;一是神话母题对于一个人类共同体的文化象征意义。可以说,著者是在汤普森的民间文学分类方法中洞见了母题作为“神话之核”的本质内涵的,从而为母题理论的生成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事实上,民间文学较作家文学而言,体裁要丰富得多,各种体裁之间的差异性也极其显著,如果试图就一个具体问题作民间文学的总体讨论,其结果往往十分艰难。尤其是神话与其它民间文学体裁之间,在一定意义上是必须分而论之的,因为神话创作的思维机制和社会历史背景与其它民间文学有着太大的差异,而且神话所蕴含的本质往往具有人类文化史的意义,几乎人类一切的物质和精神的源泉都要追溯到神话之中,“从神话的发展史来看,神话从来就不仅仅是文学,而是一种包容了宗教、巫术、风俗、艺术、哲学等等在内的综合文化现象”[5](P16),也就是说,神话具有哲学层次的独特地位。因此与其说母题是民间文学所有体裁的分类概念,勿宁说它主要是具有神话学的方法论意义。
神话产生于原始氏族公社及其以前的初民时代,今天,尽管世界也还有极少数的人类群体仍处于这一阶段,但毕竟所传承的原始神话数量相当有限,因此著者认为,从神话目前传承的四种形态来看,荒诞、朴野的直接再现人类原始心理与文化面貌的原生态神话已不可多得,而以口语方式和书面文本传承的主要是再生态神话和新生态神话,神话的再生态是对原生态有所变化的形态,它保留了其中的本质内核即母题。新生态神话是文明时代产生的神话,如中国的玉皇大帝、孙悟空、土地神等民间神话,其思维方式也具有相近的原始性,与原始神话一脉相承,但其产生越来越少,而且必然趋向消亡。衍生态神话作为上述三类神话在其他领域运用和改编的衍生物,如西方当代魔幻主义小说、各种取材于神话的造型艺术、现代广告,展示了当代文化对神话母题的认可与接受。就神话的传承形态中我们不难认识到,只有通过神话之核——母题才可能在科学意义上更深入地研究神话,才可能从人类文化史的总体背景上探讨原本即是人类总体文化现象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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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俗研究》2002年3-4期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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