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萨林斯关于南太平洋岛殖民遭遇的论述,反思了“历史/结构”之间的关系,认为结构是一种历史事物。萨林斯坚持人类学理解他者的立场,从不同的文化秩序中理解独特的历史生产方式,撰写了历史人类学的典范作品。
关键词:萨林斯 历史 结构 历史人类学
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人类学家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发表了一系列论文,从库克船长在夏威夷岛被谋杀的历史事实出发,论述有关世界体系在南太平洋地区遭遇的诸多事件。在这一系列论文中,萨林斯反思了“历史/结构”之间的关系,并且坚持人类学的初衷——理解他者的文化,以南太平洋地区的民族志为材料,从人类学的视野,撰写了历史人类学的典范之作。
殖民遭遇的历史
在一个相对短暂的时间内,萨林斯发现,自己曾经研究过的太平洋岛民的确拥有历史;他承认,在此之前,对于夏威夷群岛的历史,他同样熟视无睹。有些“世界体系”论者也认为,由于人类学家习惯研究的那些偏僻社会容易发生西方资本主义扩张从外部所强加的急剧变迁,所以假设这些社会按某种自在的文化逻辑而运作的说法就很难让人接受。在萨林斯看来,太平洋岛民没有历史的观点,使我们无法说明面对世界体系所产生的多样性的地方反应——地方反应的多样性甚至在开始阶段就具有持续性的特点。1第三和第四世界的地方社会,确实试图依照他们自己对世界的看法来组织世界体系这种无法抗拒的力量。2土著并没有在外来的现代化力量面前丧失自己的文化或者彻底死亡,土著有着自己的历史意识,有着自己创造历史的动力——按照萨林斯的说法,就是“现代性的本土化”。3
库克船长是一个著名的航海家,1779年2月13日,库克船长被夏威夷土著人谋杀于夏威夷群岛。1778年初,库克船长第一次踏上夏威夷群岛的考爱岛和尼豪岛,夏威夷人从库克船长的身上看到了神明的特征,他们能够从身上随时掏出“财富”。第二年,库克船长从西北海岸返回,旅居夏威夷,夏威夷土著将库克船长看作是夏威夷本土的“罗诺神”的降临。1778年11月16日,库克船长一行到达毛伊岛附近海域,直到1779年1月17日,库克一行才在凯阿拉凯夸港抛锚或登陆。在夏威夷群岛冬雨来临的时候,罗诺神也随之来到,人们要为他举行一个长达四个月的“玛卡基斯”仪式。1778年的“玛卡希斯”大约是11月18日开始。库克于1778年12月2日开始进行环绕夏威夷岛的航行,而且是“向右巡游”,与罗诺神在岸上巡游的方向相同,库克最后抛锚的地方也是传统上罗诺神开始和结束自己巡游的地方。库克一上岸,就立即在祭司的护送下,进入希基奥大庙,夏威夷的上层头人把库克当作罗诺一样崇拜,库克也顺从夏威夷头人的安排,在并不自知的情况下,不自觉地充当了一回罗诺神。1779年2月2日,库克离开考爱岛的时候,答应明年还将回来。所有这些发生的一切巧合,正好在历史的层面按照仪式的预定序列进行。但是,航行中,“决心”号航船的桅杆折断了,库克船长只得返回凯阿拉凯夸港进行修理。
这一偶然的事件,却成了夏威夷人与英国人之间关系恶化的导火线。因为在夏威夷人看来,库克船长降临夏威夷群岛应该遵循一年一次的年度周期,他来过一次,已经从世俗统治者手里收复了土地,然后又如约离开,并答应明年再次回来。但是,他却又不守信用地再次回来,在夏威夷人看来,无非是与现任的国王争夺统治权。于是,夏威夷人开始大肆偷取英国人的东西,库克船长以现任国王卡拉尼奥普为人质,当国王准备上船时,他的妻子和其他几个人跟他耳语几句,国王便踌躇不前。此时传来了一个头人准备离开海港时被杀的消息,库克船长向一个威胁他的人开火,愤怒的土著将库克船长杀死了。
神话的现实与历史的隐喻
如此看来,萨林斯在他一系列论文中论述的历史事实其实非常简单,但其中蕴涵的历史意义却非同寻常。萨林斯正是从人类学的视野洞察了历史事实的意义,从而释放出结构人类学理论的巨大阐释力量。他的研究超越了一种传统历史观——只满足于在阶级与国家之形成过程中看到传统结构之再生产的历史观——的限制,在他的研究中,他试图向人们证明,文化理论并不像有些人声称的,在结构变迁面前惟余尴尬,也不像人们指责的那样,仅仅关心历史波涛中“上层建筑”的泡沫。4
库克为什么被杀?萨林斯发现,夏威夷土著社会的神话起着关键的作用。夏威夷土著社会广泛流传的关于帕奥和卡帕瓦的神话决定了土著社会的头人与神的观念。在夏威夷土著人的观念中有两类头人,第一类是土著头人,第二类则是外来的头人。第一类头人的起源更为古老,神话人物卡帕瓦是其中的代表,他是帕奥废黜的头人。帕奥则是第二类头人的代表,他代表的是外来的、篡位的、对下层民众施于暴政的头人类型。5与此相关的神话以及相对应的年度周期仪式,即一年一度的罗诺神与库神的仪式交替,罗诺神是一个象征和平、富有生产性的神明,伴随能够更新自然、使民众的园地丰产的冬雨,罗诺神开始了他在夏威夷群岛长达四个月的旅居时期,也是一个名为玛卡希基[年]的精致而冗长的仪式表演时期。在这一段时期,正式的库神仪式,包括人牲,被暂时中止。在玛卡希基的最后,罗诺神回到他出发的地方——卡希基(肉眼看不到的土地),仪式期间被禁闭的库神及其世俗代表人——掌权头人重新恢复其作为统治者的地位。6从这一仪式中,可以看到夏威夷岛的政治与季节之间的交替,规范了夏威夷社会中人与神的范畴关系,罗诺神与库神分别象征了和平、丰产的权力与暴力、世俗头人的权力。
萨林斯认为,库克船长的被杀既是神话的现实,也是历史的隐喻。库克从祭礼的神圣受益人转化为它的牺牲品,与夏威夷人关于人与神之间的范畴关系有密切的关联,神既是头人的敌人,也是头人占有和篡位的对象,库克船长遭遇的礼遇与悲剧都来自于夏威夷人对神的态度。实际上,库克之死等同于罗诺之死。7这一看似偶然的事件,在东西方文化遭遇中已经极富深意,是因为它具有深刻的历史性,只有当个人行为或生态作用在文化体系中具有系统化或区位性价值的时候,偶然事件才具有历史性。8库克船长返回凯阿拉凯夸港遭遇的一切,决非可以简单地以经验主义的方式理解,其实,这是一个宇宙观问题。对于夏威夷人来说,库克的返回是一个不祥之兆,因为不合时宜的返回代表着玛卡希基政治的一种翻版,在国王庆祝胜利的时候把神带上岸,又将挑起一场关于统治权的争端,正如弗雷泽的神圣王权理论所揭示的,仪式危机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威胁。9如果说库克是作为夏威夷人的神而死去的,那么他同样也是一种新的欧洲帝国主义的化身。人们还可以认为库克之死完成了两种宗教学之间一次不同寻常的连接,因为他的精神注定要在这两者中扮演同样的角色,欧洲人和夏威夷人都同样地分别把他看作他们各自国家昌盛的殉道者来崇拜。10对于夏威夷人,库克是一种让土地生产、为人类带来收获的神:一个生殖之神,一个具有和平与农耕技艺的保护神,对于欧洲人,他是“亚当·斯密的全球代理人”,因而是市场的和平“渗透”的精神化身:一种承诺把文明带给愚蛮之地、把富裕带给全世界的商业扩张的精神化身。库克将为此制定他的行程:探明路线、资源和市场。作为“英国式和平”的先驱者,库克也是一个市民阶级的罗诺。11
库克船长的来临,不仅仅意味着东西方文化的遭遇,也带来了土著居民内部的关系变化,夏威夷内部的社会关系开始了转型。一是库克船长与夏威夷头人之间的矛盾,在夏威夷人看来,库克是一个来自卡希基的具有神性的人,他既是一个令夏威夷头人垂涎的马那(mana)资源,也是夏威夷头人的潜在对手,实际上涉及了夏威夷人与欧洲人在文化与族群上的分立;12另一是头人与普通百姓之间的矛盾,根据夏威夷的禁忌,头人在任何事情上都具有优先权。但是,在库克船长来到夏威夷的时候,这种禁忌实际上一开始就破坏了。夏威夷妇女的行为更是对夏威夷禁忌的冒犯,她们想尽一切办法与库克船长手下的水兵发生性关系,她们这种行为完全不带任何惟利是图的条件,她们的行为反而符合夏威夷的神话逻辑,夏威夷有一种传统的“破瓜”习俗,平民将保持处女之身女儿奉献给上层的头人,普通百姓奉献初夜权的目的在于期望能够生下一个头人的儿子。13夏威夷妇女与水手的交往还触犯了两个禁忌:不顾禁令下海,还与男人一道进餐,吃那些她们禁止食用的水果和猪肉。14
夏威夷人一再冒犯传统的禁忌,最终导致了夏威夷传统宗教体系的瓦解。1819年11月19日,夏威夷的禁忌系统在一天之内被摧毁了,当天,利霍利霍国王公开与头人妇女在同一张桌子上吃献祭食物。15从这一历史性的变迁中,萨林斯浓缩了夏威夷历史进程的一种范式:它是头人与平民之间不断变化的关系的范式,这些关系以前所未有的各种压制为特征,它们发端于他们各自与欧洲探险者特别是与不断增多的投机商人之间的关系。这不仅是一个范式,这一夏威夷人内部最初的冲突还浓缩了一种可能的历史理论,一种关于历史与事件关系的理论,它滥觞于这样一种观点:文化的转型乃是其再生产的模式。平民和头人根据他们各自的习惯性自我概念和利益以不同的方式对神圣的陌生事物做出反应,通过以传统文化的形式包容特殊的事件,他们将再造出夏威夷社会状态的标准区分,其结果是使得夏威夷的文化建构得以延续。16换言之,夏威夷平民、头人对于神圣事物的传统反应,构成了他们与神圣事物的关系,也因此构成了平民与头人之间的相互关系,一种传统的关系范式,成为夏威夷文化传统得以持续建构的结构。另外,事件的发生并不一定是按照夏威夷传统的逻辑去构想的,萨林斯发现,与欧洲人相遇的特殊情况带来了头人与平民之间对立的形式,这在两者间传统的关系中是没有料到的。在行为上或者在世界上,男人:女人、头人:平民、禁忌:努亚(noa)等传统范畴接纳了新的功能性价值。为现实世界所迫,文化意义因此而发生变化,随着范畴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结构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17
随之而来的,夏威夷人与欧洲人的初始关系也发生了一些类似的变化:当祭品进入贸易时,豪佬“外来者”也变成了男人。外来者被世俗化了。对欧洲访问者的人性化,也是夏威夷文化逻辑的结果。就族群分化滥觞于贸易而言,对之进行控制、赋予它明确的形式的,是夏威夷人在交易的类型与伦理中制造出来的某些区分。18欧洲人这种以前的神明,经由与努亚——妇女——进行仪式意义上的滥交,被非神圣化了。我们将会看到,这并不意味着欧洲人失去了他们的马那。相反,根据波利尼西亚人的观点,公然藐视禁忌却又安然无恙,正是特异马那的标志。欧洲人不再是神,他们成为对禁忌对象的污染。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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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学术中华 2005-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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