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口头诗人很看重文字记录下来的文本。
我们搜集整理民间艺人的作品,将它付之于锌,这多半也是为我们的研究留下资料。我们不要误以为口头诗人也看重文字记录下来的文本。其实,他们对自己的作品是否被记录看得并不重要,更不会奢望自己的作品流传百代。古代采风观俗的历史已经告诉我们,记录口头文学的做法,来自文人、上层、统治者。这一切是为了控制民众的精神文化而已。用文字的形式来记录史诗,这个动机并非来自荷马,而是来自外在的力量。歌手并不需要书面的文本,也不会担心他的歌会失传,听众也不会觉得有这个必要。采录口头歌谣的传说和记载,古今中外不绝于书。古代孔子删定诗经的传说,汉代采诗之说,古希腊某个暴君修订荷马史诗的神话等,不过是说了相同的故事,那就是说,采录歌谣的行为是为了文化的控制,这个行为通常是集体的、民族的、国家的、上层阶级的。
有一种普遍的现象,一国或一民族之内的知识人,他们往往对民众的、底层的、口头的、古老的传统可能并不感兴趣,因为文化有上下层分野。史诗原来为上层贵族的娱乐,今天成为大众民间的娱乐,它在走向死亡。知识精英趋之若骛是新的外来文化。对民间文化的关注也是受到外来压力的冲击而引起的。18-19世纪欧洲的浪漫主义和民族主义,他们建立民族国家的理想,伴随着对本国民众的启蒙,当然要利用民间的东西,这种利用也留给我们学术上的后遗症。爱国的、民族的、民主的知识人,他们可能凭借一时之需要,关心民众的口头文学。如中国的五四歌谣学运动、解放区的民歌运动,都有民族革命的因素。帕里的工作主要是学术的,而非意识形态的。但是,他的研究的确涉及到这样的问题。21
九,书面文学或作家文学高于口头文学。
知识分子有许多优越感,其中的一个优越感就是,认为作家文学高于民间口头文学,这是识文断字的人们想当然的优越感。如果没有这样的优越感,我们怎么胆敢肆意篡改口头传统文学呢?其实,远在文字发明以前,口头创作几已经达到了高度发达的阶段,不然,荷马史诗成为高不可及的范本,就无从解释了。我们学了点美学,就以为我们有建立经典文学的权威,其实,美学也不过是文字文化的产物,文人的雕虫小技而已。口头文学的美妙要从口头传统中去寻觅。口头或口头派生的文学作品不会像作家文学如约翰·弥尔顿的《失乐园》或詹姆斯·乔伊斯的《优利西斯》那样,具有相同的美学意义,它们也不应该具有这样的美学意义。22
当代社会日益祛魅化,这使得今天的人们无所畏惧,惟我独尊,自私自利,变得非常丑陋,丑陋得有些近似妖魔。人类不惧怕鬼怪,因为人类的某些邪恶的动机和行为与魔鬼无异。科技的昌明,使我们增添了许多文化上的优越感。比如,我们把老百姓的口承故事叫“说瞎话”,把农民朋友的信仰观念叫“封建迷信”,把一些较为古老的宗教传统叫“原始思维”、野蛮人的观念。把这些东西妖魔化后,我们自己就高明得多了。我们的世界观是唯物的、惟利是图的、工具理性的、实用的。人们对于超越我们经验范围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对于“他者的”文化也没有要求了解的愿望。我看到陕西的农民把自己每年敬奉神明的仪式过程和意义,总结为一句话——“人活着就是个文化”。在今天,到底谁更加有文化呢?是那些目不识丁但懂得敬奉神明的老百姓有文化,还是那些对此一无所知的识文断字的“文化人”有文化呢?是敬奉神明的人们文明呢,还是毁庙拆像的人更加文明呢?谁在文化上更先进呢?今天,人们大谈保护民族和民间文化,但是,大家想一想就知道,古往今来,老百姓在哪朝哪代破坏过自己的文化了呢?最近百年的历史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保护传统文化需要信奉这种文化的人来保护,至少要给他们以文化上的民主和权利。破坏传统文化的人,常常是那些自认为有文化的官僚、知识人、上层阶级、统治者和外来的侵略者。
今天的人们正在处于这样的时代,即人类学所记载的一些古老的传统文化,它们在不足百年的现代科技的进步之中迅速消失。另一方面,人们在今天更加强调的是文化的多样性,强调对于传统文化和人类自然遗产以及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抢救和保护。我们这一代人曾经很自信地谈论文明与野蛮、先进与落后、传统与现代、科学与愚昧的冲突。但是,今天看来,事情并非这样简单。文化的选择不像科学活动那样,最终会有一个正确的答案。我们的科技水平提高了,但是,我们为之生存的自然界却逐渐恶化。世界变得空前发达了,可是种族之间的冲突却变的更加复杂。科技文明的进步不会保证我们在人文视野上比古人更加智慧。同样地,人们应该自省的却是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先进吗?城里人和农民,知识分子和目不识丁的村夫,今人和古人,哪个“我们”更加先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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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尹虎彬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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