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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李苍彦先生认识,是在20世纪80年代的后期,具体在什么时间和什么场合下,已经记不清楚了。那时,他是我所供职的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所属刊物《民间文学》、《民俗》(画刊)和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的作者,不仅给我们的刊物撰稿,而且在出版社也出过书。他主要的研究方向是民艺,我主要的研究方向是民间文学,间或也研究点民俗学,由于传统的民间美术和传统的手工技艺的研究,不能脱离开民众的民俗生活和思维方式,故我们所从事的专业有共通的或交叉的地方。但民间文学和民俗与民间美术和民间手工艺毕竟是两个不同的领域,而我的专业又不是工艺美术,所以我们之间并无私人交往。20世纪90年代我有六年的时间徜徉在中国原始艺术的世界中,原始时代和农耕时代的工艺美术,自然也就进入我的视野,对一些有影响的考古学、原始美术学和传统工艺学著作,也多所涉猎。苍彦的文章和著述也在其中,凡是能找到的,我都找来翻阅参考,譬如他和铉绪秦共同主编的《中国工艺美术商品学》一书,就是我的案头书之一。
近些年来,国家文化部先后启动了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中国官方的文化理念开始发生变化,逐渐走出狭隘的以表演艺术为主的“瓶颈”,承认传统手工艺的“技艺”部分也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这些领域里被称为专家的学人,受到了政府部门空前的重视,常常应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和各有关区县文化部门的邀请,去参加一些项目申报和项目传承人认定的评审会以及一些民俗活动,因而我和苍彦见面交流和切磋研讨的机会逐渐多起来。如果说,以前还只限于文字之交,如今倒是多了一份相知和友情。论年齿,他比我小几岁,但我们之间,却称得上是旧友新知了。
两个多月前,与苍彦一道赴北京市西城区文化大楼参加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项目评审会,散会后又一道乘公交车回家,在车上,我们谈论的话题很广泛,我对他谈到,在非物质文化遗产领域,或稍微狭窄一点,民俗学界,专家学者很少,大体有两类人或曰两种类型的人:一曰社会型的学者;一曰学院派的学者。所谓社会型的学者,就是在社会上从事文化或其他工作的学人,他们有丰富的民俗知识,有国情观念,但知识缺乏系统性;所谓学院派,指的是现在在学校里教书或从事研究的人,特别是一些民俗学的博士硕士们,他们的知识有系统性,喜欢搬用外国的新理论(特别是外国理论的框架),但他们的搬用还缺乏本土化,缺乏实际生活中的民俗知识,缺乏国情观念。两部分人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要取长补短,不要文人相轻。我说你既做过手艺人,掌握了某一方面的技艺,有精巧的手工制作能力,又做过学术研究,眼光开阔而不局限于一种手工技艺,你对事物的观察比学院派学者要精细深刻,每每能捕捉到被学院派学者忽略的东西,结论也不局限于大理论而偏于精微,当然你的知识也许不如学院派系统和全面,理应属于社会型的学者。我出此论,并非无的放矢。因为我从现实中看到,民俗学、民艺学领域里的专家学者,其数量原本就非常之少,更缺乏大家,而且还受到门派限制,谁也不服气谁,知识结构贫乏,致使学科建设裹步不前,缺乏与其他相邻学科对话的能力,摆在我们面前的,应该是在互相尊重、互相学习、取长补短的前提下,加强团结和整合,共同推进学术事业。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给我们带来了机遇,我们应该不失时机地抓住它,提升我们的学科。他赞成我的这个观点,不仅是对我提出的两类学人要互相取长补短、不要互相轻薄表示赞同,而且对我把他划到社会型学者中而不把他看成是学院派学者,并没有表示不满或异议。他只是笑笑对我说,以你这样的年纪和学术,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我们相谈甚欢。就是在这次谈话中,我得知他正在写一本题为《俏皮话里的手工艺》的书,他并要我为他写序。我当时爽快地就答应了。
现在看了出版社发来的全书书稿的电子版,我才知道,苍彦写的是一本从歇后语研究和解析手工艺的著作,并且悟到了苍彦此著的新意之所在。歇后语是民间口头文学的一个独立类别,即古人所谓“隐语”、“缩脚语”者。古人说歇后语的特点是:“语末之词,隐而不言,谓之歇后。”惟其歇后语能增强语言的幽默感和生动活泼的风格,能显示说话者在交流中的思想和智慧,并作为汉语口语表达的一种形象化手段,广为普通老百姓、特别是为那些作为语言大师的作家们所青睐。汉语普通话中的歇后语多得不可胜数,使北京话极富状述事物和表达思想的活力。“五四”以来,辑录歇后语、研究歇后语的人很多,全国性和地方性的歇后语专集也屡见不鲜。但像苍彦辑录的这本北京话中的歇后语,而且把从歇后语解析北京的手工艺技艺及其故事、传说、典故、遗闻逸事为要义者,实在是前无古人。辑录的是流传在老北京人口头上的歇后语,从歇后语的字里行间梳理、破译、解析、进而阐释手工艺,仅就这两点而言,此作就功莫大焉。作者是老北京人,平时他就留意于老北京的语言、民俗、民艺、物件。他有一种学术上的钻劲,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几乎对每一句歇后语所涉及的物件、事件、人物和故事,他都要去亲自观察和查阅有关资料,力求探求歇后语所包含的或背后遮蔽的意义和意蕴,也因此,他的这部著作能给读者以新的知识和阅读的快感。因此,我祝贺它的出版,也很乐于向读者推荐。
2009年2月11日
文章来源:刘锡诚民间文化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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