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也许注定将成为昨天的故事,在中国人的记忆中越去越远。
春节曾经是中国人生活中最华丽的篇章,那曾经是中国百姓唯一能够尽情狂欢和享乐的日子。终年劳作的农人们,似乎只有在过年时才能活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那些日子里,人们可以无所顾忌地寻欢作乐,纵情声色。男人们走亲访友,聚宴豪饮,酒席从初一一直摆到十五,街上就天天可见到醉汉,东倒西歪地唱歌,手舞足蹈地骂人。平时深居简出的女人们也走出深闺,浓妆淡漠,插红戴绿,打扮得花枝招展,招惹得蜂浪蝶狂。更有那些天性好热闹的孩子们,仿佛嫌这世界还不够热闹,刚进腊月门,就一天到晚地放鞭炮,那铺天盖地的鞭炮啊!还有什么比喧阗的鞭炮声更能把节日的光景渲染得更淋漓尽致得呢?
春节,就意味着富足,意味着繁荣,甚至意味着奢侈,但春节的富足和狂欢却是扎根于中国人生活普遍的匮乏与节制。
甚至连民俗学家也已无法考证春节源于何时了,但可以肯定,春节是农耕社会的产物。农夫野老,择地而居,顺天而作,春耕秋收,夏舒冬敛,自然的轮回就决定了他生命的节律,节日,就是这种节律的体现。农人靠天吃饭,一年到头只有有限的时间可以耕种,而土地的产出又总是有限的,荒年更可能颗粒无收,因此,农耕社会的人们时时都处在饥饿的恐惧之中。中国传统经济的基调就是匮乏,于是,节欲与克制,就成为中国社会生活的基调,而节俭,就成为中国人的基本美德。在民间,“会过日子”的意思就是节俭,中国的圣贤们没有一个不是对奢华深恶痛绝的。
但人生而有欲,有欲就必定要追求欲望的满足,追求口腹声色之乐,既为人情所不可免,也是生活延续的必要,年节之日的放纵和狂欢,正是对匮乏与节制度苦日子的补偿,而且,越是贫寒的人们,其日常生活越是节俭,其年节的食品就越是准备得丰足,其享乐与纵欲越是无所节制。一般的中国家庭,平时省吃俭用,为的就是过一个丰衣足食的春节。即使穷困潦倒如杨白劳,大年三十也要给喜儿扯上二尺红头绳,亲手为女儿扎起来,那过年的日子因此也仿佛被扎上了红头绳,打上了美丽的记号,在记忆中永远喜气红火,粲然如新。年节,因而就成杨白劳们惨淡岁月中最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的日子,它像一台冗长大戏的高潮,喜气洋洋,皆大欢喜。因为有了春节,一年三百六十日才不再是无尽的劳役和绝望的轮回,平淡的岁月才有了秾艳的意味,杨白劳们的劳作就不能算是白费。
我们的祖先在造字之时,就已把对春节的这一理解凝结于“年”字之中了。在古文字中,“年”字象征沉甸甸的禾穗,它既表明了春节与农耕地关系,也寄托了人们对丰收的祈盼。
中国的春节既然与匮乏经济密不可分,那么,当我们的经济在20世纪末终于走出了匮乏岁月,进入过剩时代,春节,也就丧失其存在地基础了。有首古老的童谣唱道:“新年好,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噼里啪啦放鞭炮。”新年的好处就在于能穿新衣戴新帽。但当人们天天都能穿新衣戴新帽了,鞭炮也被视为陈规陋习而遭到革除,过年,还有什么好处能让人牵肠挂肚的呢?过去的孩子曾天真地梦想,要是能天天过年,那该多好?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天天像过年一样生活了,却突然发现:这年让人不知道该怎么过了。这种困惑,肯定是时下许多中国人普遍具有的。对于中国人,过年正在逐渐丧失其固有的意义,那么,正是否意味着,在21世纪初,当我们终于走出匮乏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将进入另外一种匮乏,即节日的缺失;我们的生活将从此不再有对那种披红挂虑、花枝招展的节日的祈盼与等待,我们的日子将再也没有铺垫与盼望,高潮与结局,岁月成了冗长单调的平铺直叙。这是否就是人们说的“后现代”状况——没有中心也没有界限,没有了轮回,没有了命运,没有了时间感和历史感?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杞人忧天,西方世界不是早就进入过剩社会了吗?但人家仍在过节,而且过得热火朝天,什么复活节、感恩节、圣诞节、情人节、狂欢节、愚人节等等。问题就在这里,西方的节日大多是宗教节日,即使不是宗教节日,也有浓厚的精神旨趣,而中国的节日却纯粹是物质性的,其主题就是吃,每一个中国节日都是围绕着吃展开的:端午节吃粽子,中秋吃月饼、清明吃鸡蛋、七月七吃豆子、过年自然也不例外,北方吃饺子,南方吃年糕。中国的节日也祭神拜佛,但求神的目的仍是为了吃。春节作为最重要的节日,祭的就是管伙食的神——灶王爷。中国人尝尽了挨饿的滋味,因而难得在过节的时候吃个肚儿圆圆,四角朝天。
中国的节日用一个“吃”字就可了得,它缺乏像西方节日那种宗教精神的灌注,因此,当中国人终于不再为吃不饱肚子而发愁,甚至连飞禽走兽、山珍海味都吃腻了的时候,过年,还有什么意思呢?春节,作为一种丰衣足食的庆典,最终将从我们的生活中逐渐淡出,最后,只剩下月份牌上那印成红色的一页,像从悠悠岁月中无意飘坠的一片残红,还在年复一年地提醒人们:
哦,又是一年……
文章来源:中国学术论坛 2005-07-25 22:22:53 【本文责编:思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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