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小凉山有极其丰富的本土口头文论,其中“克智”(kenre)作为口头论辩活动流传于以美姑为中心的义诺彝区。然而,这一民间口头艺术的成就,很少得到学界的关注。负载其中的史诗演述则因种种原因被剥离出来,仅仅作为固定文本进行分析和阐释。它导致的弊端之一就是我们一再反思的“民间叙事传统的格式化”及其对相关学术阐释的负面影响。本文将探究勒俄与“克智”口头论辩及其他口头文论、口头表达技艺之间的内在关联。这是过往史诗研究中长期忽略的一个重要环节所在。本文将立足于本土口头传统的历史传承,说明民俗生活中的“克智”论辩的表演情境,以描述口头论辩的基本言语方式,阐释建立在一种双向对话关系之中的史诗演述及其口头艺术的实践过程,进而追踪两代史诗演述人群体的主体性角色、历史风采与现实状况,并从表演环节讨论演述人的传承问题与史诗异文研究的某些学理性关联。
[关键词] 克智—口头论辩;勒俄—史诗传统;格比—即兴辞辩;玛子—史诗演述
[中图分类号] I207.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72(2005)01-0020-06
《慕莫哈玛拉波:口头诗歌的来历》(代引言)
我家的慕莫哈玛,②是祖辈亲口咀嚼后吐传给子辈的,是父辈亲口咀嚼后吐传给儿辈的。白纸写成的书是祖辈的遗产,黑墨写成的书是父辈的遗产。没有什么书卷能比得上它,即使有某一卷与它相似,另一卷也不能和它相比。就像荞株长得一样,荞粒结得不一样。
我们的慕莫哈玛很神奇,坐着像猫大,站起像虎高,卷起像背桶粗,展开比路还要长。这或许有点夸口,这或许有点夸张。我们就是这么说,我们也是这么赞,请不要听话不听音。
我想来说说慕莫哈玛的来历,又怕吓得青年人连滚带爬;如果不说它的来历,又难投合贤达者的心意。
你可知道我们这家人,祖祖辈辈都有名望!有的人世代都隐姓埋名,愈是隐埋愈湮没无闻,愈发不敢和亲家论辩。
慕莫哈玛是从哪里来的呢?在瓦曲来勿是从色达毕惹的口中出来的;在史觉拉达是从拉多勿哈的口中出来的;在勒着甲谷是从达祖史拉的口中出来的;在拉巴果俄是从尔哈迪曲的口中出来的;在勿合来勿是从史赫果吉的口中出来的;在三河依达是从合勿利合的口中出来的;在阿居博勿是从久博涅尼的口中出来的;在车之尔拖是从则体沙蒙的口中出来的;在尔吉来勿是从瓦尔达仁的口中出来的;在布布乃拖是从尔哈日和的口中出来的;在拉古依达是从朝波拉铁的口中出来的;在久都来勿是从木利依莫的口中出来的。①
我们这家人,在阿嘎迪拖牵着马笼头套,首次将它传播;在兹兹普吾骑上马背,再次将它传播;在洛俄嘎比集会处策马驰骋,三次将它传播。②
一、“克智”论辩:史诗的口头传播载体
“克智”,作为民间的口头论辩,是一种对话关系中的言语行为。“言语行为”(speech art)理论是英国语言哲学家奥斯汀(J.L.Austin)提出的。③这种理论认为,当人们说出一串话语的时候,他就在完成一种行为。论辩这种言语行为是要在一定的语境中有效地使用语言,以达到辩胜对方的目的。因此,口头论辩必然涉及语用学(pragmatics)④的问题。论辩,通常亦称做辩论,作为一种独特的人际交流方式,它与社会互动中的口语传播有密切关联。在中国、印度和古希腊,历史上都出现过规模宏大的论辩思潮,形成了世界古代三大辩学体系。在我国少数民族本土文化中孕育出来的论辩传统则有藏族的辩经传统、维吾尔族的论辩诗歌和哈萨克族的阿肯弹唱。前者出于佛教经院的教育制度,后二者则与民间口头传承相关。诚然,对不同族群文化中的论辩传统作一些对比分析,当有助于对口头论辩实质的认识和理解,也当有助于对彝族源远流长的“克智”论辩作进一步的研究,但基于本文的主要工作方向,我们对此不作过多涉及。
需要指出的是,我国学界研究的辩论、口头辩论或辩论术,一则多属逻辑学、修辞学范畴,二则往往忽视民间口头传承中的论辩传统。在西方当代的口头传统研究中有人开始关注这个问题。为区别于逻辑学、修辞学中的辩论术,⑤他们往往使用the ritualistic flyting 或verbal-dueling(舌战)一词来取代dialectic(论辩术)一词,值得我们借鉴。笔者多年前开始搜集彝族民间口头论辩的资料,后来在哈佛大学访学期间也注意到平行学科的相关研究,比如近年来国外史诗研究界已有学者专注于探讨古代希腊史诗与口头论辩的关系(Ward Parks,1990∶240)⑥。本文探讨的克智论辩作为民间口头传承事象,与国外民俗学界采用的术语the ritualistic flyting 或verbal-dueling侧重于强调的口头言语行为更为接近。这里,我根据田野观察资料,先就“克智”论辩的口头民俗情境与口头传承特点提出一些看法,以期说明诺苏彝族口头论辩的民族特色与史诗演述的文化语境。
(一)“克智”释义:口头论辩
在诺苏彝族的口头语言民俗中,独具一格的“克智”论辩以民间口头传承的方式广泛流传在四川大凉山彝区的村村寨寨,成为家喻户晓、老幼皆知、并深为民众所喜爱的口承文学事象。克智论辩活动的长期盛行,产生了众多的克智辞赋(kebur hxaxjo)。正如论辩手在比赛中说:“天上千颗星,克智数不清;地上千棵草,克智数不完。克智要用箩篼装,箩篼下面有漏洞,说了三天三夜,说的没有漏的多;克智有如牛毛多,说了三年零三个月,没有说完两个牛耳朵。”至今诺苏彝人在赛歌时还有用筛子来装歌的风俗,即唱一首歌就插一草秆在筛子眼里,插满筛子但歌还没唱完。沿传至今的这一古老的歌俗在《西南彝志·人文志》中就有相类记载:“歌师宣雅颂,歌师讲论文,雅颂与论文,筛子眼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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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间文化论坛》 2005年第1期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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