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中国神话散失或不发达原因的争议中有以下颇具代表性的论证:
首先是鲁迅在1923年的论证,他在论述了中国典籍中神话散例后归纳出两个意见说:“中国神话之所以仅存零星者,说者谓有二故:一者华土之民,先居黄河流域,颇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实际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传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无所光大,而又有散亡。”⑨即一重现实轻幻想,二儒家不言鬼神荒唐之说。
其次是梁启超在1926年的论证,他说“中国人对于神话有二种态度,一种把神话与历史合在一起,以致历史很不正确,一种因为神话扰乱历史真相,便加以排斥。”⑩持神话历史化观点。
其三是胡适在1928年的论证,他说:“古代的中国民族是一种补实而不富于想象力的民族。他们生在温带与寒带之间,天然的供给远没有南方民族的丰厚,他们须要时时对天然奋斗,不能像热带民族那样懒洋洋地睡在棕榈树下白日见鬼,白昼做梦。所以‘三百篇’里竟没有神话的遗迹。”11认为中国民族缺乏神话想象力。
其四是茅盾在1929年的论证:他首先对胡适的论述质疑指出:南方热带民族许多“也只有极简陋的神话。”其次对鲁迅的论述质疑,他认为北方黄河流域之民“颇乏天惠,其生也勤”“不是神话销歇的原因,已经从北欧神话可得一证明;而孔子的‘实用为教’,在战国也未有绝对的权威,则又已不象是北方神话的致使伤。所以中国北中神话之早就销歇,一定另有其原因。据我个人的意见,原因有二:一为神话的历史化,二为当时社会上没有激动全民族心灵的大事件以诱引‘神代诗人’的产生。神话的历史化固然也保存了相当的神话,但神话的历史化太早,便容易使神话僵死。”“到了春秋战国,社会生活已经是写实主义的,离神话时代太远了,而当时的战乱,又迫人‘重实际而黜玄想’,以此北方诸子争鸣,而皆不言及神话。然而被历史化了的一部分神话,到底还保存着。直到西汉儒术大盛以后,民间的口头的神话之和古史有关者,尚被文人采录了去,成为现在我们所见的女娲氏及蚩尤的神话片断了。”12
其五是卫聚贤(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在1934年的论证,他从研究古史角度认为:“中国现有的古代文献,多经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子及其门徒之手的,故中国古代的神话,宁可谓多归湮灭。”“中国的国民,因有尚功利,而且重常识的倾向,故神话终未得充分的发达。……其中有的混入史实,失了它的原形;有的成为传说,寓言,譬喻,而散见于古书。”13
这种偏重于中国神话历史化的说法到了“古史辨”形成研究热潮时的40年代前后,顾颉刚、杨宽、童书业等从古史中清理出虞、夏、商三代大量的神话断片,从而证实了中国神话所经历的历史化过程。正像杨宽所论述的那样,“古史传说之纷纭缴绕,据吾人之考辨,知其无不出于神话。古史传中之圣帝贤王,一经吾人分析,知其原形无非为上天下土之神物。神物之原形既显,则古代之神话可明,神话明则古史传说之纷纭缴绕,乃得有头绪可理焉。”14古史的辨伪求真用实证论定了诸多神话历史化或神话干扰历史而形成的神话散失现象。
在这场热烈的论辩中,值得注意的是外国的神话学权威也投入了论战。如日本第二代神话学的代表人物松村武雄对于神话的意见,就以为“它的贫乏的唯一的原因,不是自始即有阻碍神话发生的理由与事实,而是后来不适于提携神话的态度上;最主要的是儒教实践厚生的观念,看神话是荒唐无稽之谈。既认为无益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东西,且将自己看来可有的或必然的保存起来,其他的一概抹杀或加以修改令其合乎伦理的历史的。……它所阐明出来:A、中国神话伦理化;B、中国神话历史化。”15这里的A,指的是神话在儒家手中被修改成合乎伦理的说教,变成了寓言,B则指儒家把原始神话当作原始历史,并用儒家观点使之适合历史。于是改成历史的神话成了历史,未成为历史的神话由减少而散失。有的中国学者对日本学者的如上见解也持批评态度,认为第一:神话的伦理化和历史化是神话发展阶段中必然发生的现象,希腊神话,北欧神话都经过了伦理化、历史化阶段,而且它们这个阶段的历史年代和中国神话的伦理化、历史化阶段年代相距也十分近,它们就没有因此而僵化、贫乏、零碎、散失,相反发展成了神话系统。所以,最后论定:“中国神话质与量贫乏的原因,既非始于原始人的厚生实用这方面,也未必全是落于儒教的抑制中,而是殷周以迄春秋战国这时代把神话伦理化和历史化,而竟没有伟大的诗人艺术家提携,发扬光大的原故。”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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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民俗学博客:丙安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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