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圣智的作用和遭遇
1.作为德性的圣智
除了简帛《五行》以外,郭店竹简《六德》把圣智纳入“六德”,并认为:“父圣子仁,夫智妇信,君义臣忠。圣生仁,智率信,义使忠。”《周礼·地管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是把“圣智”看成德行。在秦始皇歌功颂德,“明得意”的石刻碑文中,也没有忘记“圣智”:“维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史记·秦始皇本纪》)《大戴礼记·盛德》则把道、德、仁、圣、义、礼作为“六政”,申论其治国安民的重要意义。可见圣智不是一个普通的褒义词。但是,在其他语境里,“圣智”则是一种方法或者说是能力。
2.作为能力和方法的圣智
作为能力和方法的圣智是比较常见的:如“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强。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五患也。”(《墨子·七患》)“虽有圣智之士,大臣私之,非以治其国也。”(《管子·明法解第六十七》)圣智当然也是很重要的能力,可以成为国家的资源:“国有宝,有器,有用。城郭、险阻、蓄藏,宝也;圣智,器也;珠玉,末用也。先王重其宝器而轻其末用,故能为天下。”(《管子·枢言》)这种能力是心的功能:“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愿与?”(《史记·范睢蔡泽列传》)更正确地说,圣智出入的居所是人心中的天文地理和人情世故:“易曰:‘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夫天文地理、人情之效存于心,则圣智之府。”(《说苑·辨物》)。这种能力可以逐渐增加:“上日闻所不闻,明所不知,日益圣智;君今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圣主责愚相,君受祸不久矣。”(《史记·袁盎晁错列传》)作为形容词的圣智有时候又用作名词,意为“圣智之人”,如:“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新书·保傅》)“故亡国残家,非无圣智也,不用故也。”(《新序·节士》)“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列子·力命》)
这些圣智的意涵都是指很高明的认识能力和很准确的判断能力,和“见而知之”、“闻而知之”的解释是一致的。
3.被绝弃的圣智
对圣智的极端推崇必然导致对它的激烈批评。郭店竹简《老子》有“绝智弃辨”之语,对于“智巧”的批评在先秦文献中也随处可见。《庄子·人间世》认为“智”和“名”分别是争斗的工具和德行散失的原因,二者都是“凶器”。《庄子》外杂篇中对“圣智”的批判最为直接和猛烈:“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智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胠箧》)《韩非子》认为上下都有私心,“圣智成群”的局面得不到控制,是很危险的:“上无其道,则智者有私词,贤者有私意。上有私惠,下有私欲,圣智成群,造言作辞,以非法措於上。上不禁塞,又从而尊之,是教下不听上、不从法也。是以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是以上不胜下也。”(《诡使》)《荀子》对思孟五行的批评近乎苛刻,并针对圣智提出了矫正的方法,一是不要凭借圣智是人走到穷途末路:“高上尊贵,不以骄人;聪明圣智,不以穷人。”(《非十二子》)二是守之以愚:“子路曰:‘敢问持满有道乎?'孔子曰:‘聪明圣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宥坐》)《说苑·敬慎》中也说:
高上尊贤,无以骄人;聪明圣智,无以穷人。资给疾速,无以先人;刚毅勇猛,无以胜人。不知则问,不能则学。虽智必质,然后辩之;虽能必让,然后为之;故士虽聪明圣智,自守以愚;功被天下,自守以让;勇力距世,自守以怯;富有天下,自守以廉;此所谓高而不危,满而不溢者也。
《说苑》的这段材料还提到了虽然“智”,也一点要保持质朴的问题。《荀子》以及《说苑》中的资料虽然提出了防止“圣智”过度的办法,其前提一方面是承认“圣智”有可能导致不良的后果,另一方面提出补救的措施而不是激进的弃绝,可以看作是对《庄子》中有关思想的修正。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贾谊之言:“释知遗形兮,超然自丧。”《集解》引服虔曰:“绝圣弃知而忘其身也。”《索隐》按:“释智谓绝圣弃智也。遗形者,‘形故可使如槁木'是也。自丧者,谓‘心若死灰'也。《庄周》云‘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显然,即使是在汉初,《庄子》的思想也还是为思想界所接受。《汉书·叙传》中说班嗣好老庄之学,不肯借书给桓谭:“《汉书·叙传》:“嗣虽修儒学,然贵老严之术。(师古曰:“老,老子也。严,庄周也。”)桓生欲借其书,嗣报曰:‘若夫严子者,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澹泊,归之自然,独师友造化,而不为世俗所役者也。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不絓圣人之罔,不齅骄君之饵,荡然肆志,谈者不得而名焉,故可贵也。今吾子已贯仁谊之羁绊,系名声之缰锁,驰颜、闵之极挚,既系挛于世教矣,何用大道为自眩曜?昔有学步于邯郸者,曾未得其髣髴,又复失其故步,遂匍匐而归耳。恐似此类,故不进。'嗣之行己持论如此。”班嗣把“绝圣弃智”看成是庄子的主要思想之一,讥讽桓谭读道家之书就好像邯郸学步。这说明,“老庄”之学在汉代不仅和“颜、闵”之学势如冰炭,而且和“黄老”也是有明确区别的。
在《列子》中则对痛恨圣智的“心病”提出了反讽,认为不能轻易校正:“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达。今以圣智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浅术所能已也。”(《仲尼》)(6)
魏晋时代,“绝圣弃智”不再是个人摒弃儒家礼教的方法,反而成为治理国家的根本立场,东晋人李充:“幼好刑名之学,深抑虚浮之士,尝著《学箴》称:《老子》云:‘绝仁弃义,家复孝慈'。岂仁义之道绝,然后孝慈乃生哉?盖患乎情仁义者寡而利仁义者众也。道德丧而仁义彰,仁义彰而名利作,礼教之弊,直在兹也。先王以道德之不行,故以仁义化之,行仁义之不笃,故以礼律检之。检之弥繁,而伪亦愈广,老庄是乃明无为之益,塞争欲之门。……物必有宗,事必有主,寄责于圣人而遗累乎陈迹也。故化之以绝圣弃智,镇之以无名之朴。圣教救其末,老庄明其本,本末之涂殊而为教一也。”(《晋书·文苑传·李充传》)李充把“绝圣弃智”看作是道德、仁义、礼律都失去效用以后,改化礼教的根本措施。他所强烈反对“虚浮之士”,不是反对老庄,而是要理顺老庄的思想的儒家的礼教之间的关系,把“绝圣弃智”落在实处,当然,这也是一种理论上的设计。
考虑到“圣智”一词经过思孟学派的发挥,被广泛议论是发生在战国中期及以后,春秋末年的老子直接批评它的理由不太充分,可能性不大,但是庄子“弃某绝某”的思维模式还是受了老子的影响。故而可以推断,马王堆帛书本《绝圣弃智》是来自《庄子》的,但是在早期《老子》的传本中也是有基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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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国学网·学灯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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