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尚杰,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主要研究法国当代哲学、现象学,后现代主义思潮。主要代表著作《德里达》《解构的文本》《归隐之路——20世纪法国哲学的踪迹》《启蒙时代的法国哲学》《精神的分裂:与老年德里达的谈话》等。
一
什么是时间?时间怎样被叙述出来?为什么要把时间与语言这两个似乎无关的问题联系起来呢?用一种貌似不相关的东西替换另一样东西,这叫做“好象”,又称为隐喻。比如,两种互不相关的叙述连接在一起,在效果上等于重新分配了句子成分,产生了新的语义,这也是诗的本质。换句话说,诗之所以困难,在于它创造新的语言,这就是利科所谓“活的隐喻”。比如,“时间好象是一个乞丐”,这个句子抵制词语的习惯用法,连接不能共存的(时间与乞丐)两个词。这是一种“私通”,法语用intrigue,文学术语就是“情节”,这是一种综合,它是在时间中完成的。又可以称作“不同种类的综合”。未曾见过的句子用法,就是活的句子。“私通”就是谓词有了新的连接,新的迭合,一种再生的想象。这相当于瞥见或以一种极其微妙的精神洞察到表面上并不相似的东西之间的相似性,就好象让远的东西突然变得很近,就象有一个放大镜或者望远镜,在时间上好象有一种加速或延迟的效果。此刻,时间问题又转化为空间问题,因为这种句子不同成分之间位置的变化同时也就是空间距离的变化,逻辑空间的变化。这些变化,可能是对人的心理能力的严重挑战,因为这些变化的多样性往往在不经意间就打乱了人类正常的或习惯的心理结构,是我们预想不到的。在这些变化中,远的变为近的,直接的变成间接的,这种智慧的性质是诗意的。
以上叙述已经包含着语言革命,因为指称或真理问题变得不象从前那样严肃了,好象一下子被搁置起来,说话就是重述,而重述就是间接地说话,语言在实现所陈述的对象之前,就已经跑题了,如此反复,以至无穷。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语言从对实在事物的模仿变成了虚构。对我们的经验的这种重构是在时间中完成的。换句话说,要打乱我们习惯的时间经验,重构时间经验。
什么是时间?让我们重复奥古斯丁的箴言:“要是没有人问我什么是时间,我就知道时间是什么;要是有人提出这个问题让我解释,我反而不知道了。”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也讨论了时间问题。他面临的一个主要问题是:时间存在吗?如果说时间存在,时间是怎样一种存在?如果说时间不存在,时间是怎样一种不存在?如果说时间存在,那么时间就应该是可以测量的。古希腊的怀疑论者认为时间不存在,因为未来还没有到来,过去已经不再,而现在并不能延续。然而,事实上,我们都谈论时间存在:我们说未来的事物将要存在,过去的事物曾经存在,现在的事物正在存在。这说明什么呢?我们实际谈论的不是时间,而是语言时态的不同用法,感觉的不同方式,这就是时间的所谓存在。时间是在叙述中才存在的,可是,在叙述中存在的不是时间。这象是一个悖论。
我们用肯定的术语(将是、曾经是、现在是)从被感觉的方式谈论时间,好象是对怀疑论的一种驳斥。但是,语言自身大量存在着自相矛盾的现象,是自我悖论,就象奥古斯丁说过的:什么是时间,要是没有人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就知道是时间是什么。要是有人提出这个问题让他解释,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这是一种存在(或者本体论)意义上的悖论:一方面,时间不可说,说出来的不是时间;另一方面,时间又非被说出来不可。可是,一旦时间被说出来,就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时间了。
时间既可以在推迟中延伸(膨胀),也可以在加速中缩短,但这仍旧表现在说出来的时态上。时间是如何可能的呢?奥古斯丁用迂回的办法,用现在衡量过去和将来,或者说,把记忆和期待视为“现在”的变化方式,这叫作时间的三维一体。奥古斯丁这样说:“当我们讲述真实且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时,也就是来自我们抽取的记忆,而不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本身,但这时我们形成的词语是从印在精神里的形象出发的,就象感官所经历过的印记…….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在过去的已经不再存在的时间里,但是他的模样是在我现在注视他的时间里,因为他还存活在我的记忆里。”时间就这样在讲述中、在时态变换中、在音调或旋律的阴阳顿挫中协调起来:可以预见的未来是现在期待的结果,因为我们对事物从前的感知可以使我们事先知道,期待和记忆是相似的,因为期待的印象已经存在(在这个意义上,期待先于尚未发生的事件),但是,这个印象不是被过去的事情本身所加诸的印象,而是一个“符号”,一个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的“诱因”。就这样,回答了时间在哪儿的问题,或者说,“已经”和“期待”成为“现在”之不同方向的膨胀:过去的现在(记忆),现在的现在(直观),将来的现在(期待)——实际上是以三种方式存在于心灵中。
但是,奥古斯丁这种心灵中的时间如何测量呢?这却是一个谜,他肯定我们不能测量不存在的东西,于是时间要想被测量,必须是存在的,但一件事情必须是发生过,才可以被测量。在这里,奥古斯丁与古代怀疑论之间出现分歧:怀疑论认为被分割的时间碎片(过去、现在、将来)之间不相似或没有联系,而奥古斯丁显然抹杀了时间碎片之间的区别,忽视了时间是由一个又一个瞬间构成的(利科说,“瞬间”组成了时间的真正迷宫)。时间的“经历”,就象在“瞬间”中过境或转口,于是问题归结为一个“准空间”性的问题。这个空间,或者用奥古斯丁的话,时间的“经历”,被说成“未来的发生”是“根据现在”在“过去”里,这种过境也肯定了对时间的测定是在某种空间中完成的,因为所有时间间隔之间的连接都涉及到“时间的空间”。奥古斯丁显然注意到了这个困难,这是一个疑难、一个死胡同,因为一方面,时间不是空间;另一方面,我们无法测量没有空间(位置、距离、场所)的东西。
与奥古斯丁的心理时间相反,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认为,时间是以某种物理对象(比如天体)的运动衡量的,或者说,时间是运动着的“某种东西”。对此,奥古斯丁反驳说,当亚里士多德认定时间是对运动的测量而不是运动本身时,应该测量的,不是天体有规则的运动,而是人的精神的运动。如果我们承认对时间的测定是由对比时间的长短决定的,就要确定用什么进行比较,这个参照对象不是天体,因为天体的运动可以变化、终止。在这里,奥古斯丁又一次感叹时间之谜:我知道我关于时间的陈述是在时间之中进行的,我也知道时间存在,我们可以测量它,但是我不知道时间是什么,怎么测量它。“对我显而易见的是,时间只是膨胀和收缩,但究竟是什么东西的膨胀和收缩呢?我不知道。”利科敏锐地看到了奥古斯丁的疑难:时间既存在又不存在,说它存在是因为上述的时间三维一体,说它不存在,是因为时间是一种缺乏存在的“存在”。利科说奥古斯丁“呼唤解决自己并不膨胀的事物的膨胀之谜,也就是思考作为膨胀的现在之三重性和作为现在的三重性之膨胀,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卷六)的天才特征正是在这里,胡塞尔、海德格尔、梅洛-庞蒂都在步奥古斯丁的后尘。”[3]
于是“膨胀”或“松弛”(在法语里都是distension)是关键词。奥古斯丁现在瞄准的是“正在发生(经历)的时间”,或者只有正在发生时(不是还不存在的“将来”,已经不再存在的“过去”,也不是还没有松弛下来的“现在”),我们才能测量时间。[4]它衍变为同时在场的多样性问题(记忆和期待都是“现在”的变化方式),也就是以上提到的“瞬间”的过境或转口(transit)渠道。为了说明问题,奥古斯丁举例说明:
第一个例子:声音开始鸣响,声音还在回响,声音停止回响。这象是“现在”或“在场”走过的路径,在其中声音显然变厚了、变稠了、变得迟钝了。一句话,时间因其被空间化(有了位置、距离、场所关系)而可以测量,单纯的“现在”因为没有任何空间关系则不可测量。
第二个例子:声音还在回响,“当它将来停止回响时,它将已经停止了,将不复为某种可以被测量的事物”[5]“多长时间”的问题是向“现在”提出来的。只能测量有开始和结束的声音。但是,如果只能测量停止存在的声音,谜团就更大了,已经停止的声音,正在进许的声音,将来的声音就象走在一个黑不见底的洞穴中,“我们测量的,既不是将来的声音,不是过去的声音,不是现在的声音,也不是正在经历的声音。”[6]
第三个例子:时间的长短,就象音节的长短一样,只能在比较中存在,而不是在相互叠加中存在。
奥古斯丁真正想说的是什么意思呢?他想说如果把时间视为一个外在的“东西”(就象在亚里士多德那里那样),时间就是不可以测量的。而比较时间的长短就象比较音节的长短一样,是精神中的事情。这里,我们又回到了时间的“松弛”问题,正象利科对奥古斯丁的总结:重要的词不是“经历”(passer),而是“残存”(demeurer[7]),“在这个意义上,两个谜——存在/不存在之谜和测量不膨胀的东西之谜——被同时解决了。”[8]这就是残存的“痕迹”(德里达哲学的关键词):它是产生的印象而不是曾经发生的“东西”本身。
让我们再回顾奥古斯丁是怎么说的:
“我准备唱一首我熟悉的歌,在开始之前,我的期待朝向这首歌的整体。但是,当我开始唱时,随着我期待渗透的部分渐渐成为了过去,轮到我的记忆力朝向它们。我的歌唱活动的活的力量变得膨胀起来,由于我已经唱的内容而朝向记忆,又由于我就要唱的内容而朝向期待。然而,我关注的是当下。正是由于当下,把曾经是过去的未来转变为过去。这种活动越是向前,就越是缩短了期待,延长了记忆,直到全部期待被消耗殆尽,这时全部歌唱活动就结束了并消失在记忆之中。”?[9]
唱的过程因同时向期待和记忆两个方向膨胀而显得出现了断层,不一致。利科说,问题在于,我们这时测量的不是未来和过去的事物,而是对事物的期待和记忆。这是一种心灵的膨胀,其中衍生着出生与死亡。如果把歌唱的声音变成音节,就是音节的出生与死亡,变成句子,就是句子的出生与死亡。“膨胀”问题涉及到奥古斯丁所谓的“永恒”:一种“同时”有在先和在后的存在,出自时间就是出自永恒。利科引用了一首赞美创世纪的诗歌,大意是:啊!你同时是夜与昼。按照你的意向,遵照你的神迹,卷走一个又一个瞬间,赐予我们时间的距离,让我们思考你的神秘,这时,我们叩响了这扇不曾关闭的大门。[10]这赞美诗给我们一种陌生的灵感:时间是被创造出来的。就象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的“天问”:你怎么造就了天和地,你是用你的词语!是无中生有。当词语被神圣化时,就不再是人的声音,倾听它要有一只神圣的而不是人的耳朵,一只膨胀着的而不是简单听到开始与结束的耳朵。神圣的声音是没有消失只有变化的声音,它永远留着余音,时间仿佛处于停滞状态。神圣的声音,是一种不存在的存在(这个神圣的面孔是一个“你”)。事物只有被说出来时,才存在着。
在这种永恒的境界(horizon)里,由于没有消失,一切都同时在场,或者说,所有的时间瞬间都同时在场,好象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这在世俗的世界和时间里是不可思议的。奥古斯丁又说,除了创造,上帝无事可做。在创造之前,上帝无所事事,它周围的时间被无笼罩着。或者说,上帝在创造世界的同时也创造了时间,在创造之前的时间是纯粹不可思议的。奥古斯丁和中国的老子一样追溯在时间之前的“时间”,一个时间的起点(极点),这叫作永恒或者在时间之前的别一种时间(或时间的背面)。永恒,是一种没有思考对象的思想,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思想,是精神(神圣的别名)的一种无所事事状态。奥古斯丁用第二人称“你”思考这个神圣的精神(无独有偶,犹太教哲学家马丁·布伯也用“你”称呼上帝)。从此,这种膨胀的或超越的时间或智慧把时间比作永恒,一种永远活而不死的经验,总是超越界限的经验。在这里,恐惧与热情并存:恐惧,是因为我与你不相象;热情,是因为我与你相象,是你创造了我。所以,我与你既远又近。以上叙述用了“比较”的智慧,神圣的陈述与人的声音之间有距离。利科说,我们与语言最原始的关系不是说话,而是倾听听不见的声音,原始或神圣的声音,象是超越了俗话的独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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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国学网·学灯 2008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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