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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诵活动是民族记忆、文化传统、地方性知识得以积淀、传播和流通的一种方式,从这个意义上,山民们的仪式生活又起到了一种社会粘合剂的作用。因而,彝族本土社会可谓是一个面对面的“口头文本社区”,在这个文本社区中口头传播与口语交流构成了基本的社会互动,毕摩作为知识分子与民众之间始终有着一种默契,一种交流,这种默契和交流,是以一些地方性知识、民间智慧和对村落的某种公共事务的共同关注为预设前提的。因而仪式上的文本演述具有激活族群记忆、动态传播知识、活跃社群交流、加强文化认同的特质。在这种文本社区中,听众在接受文本的同时也积极参与了文本的解读。实际上,经书在毕摩看来,不仅包括有形的、成册成卷的“特依”(书籍),而且也含括了无形的、以音声为表征的记忆文本“克此克哈毕”(口诵经)。就彝文书写文本而言,其意义的发生与内容的激活,皆是在仪式经颂与口头演述的声音中获得生命的,因而经籍的文本性与口头性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任何一部书写文本,对彝族传统社会来说,一旦脱离了毕摩的口头诵演,都不过一页页毫无用处的书页而已。同时,一个出色的毕摩往往能够洋洋洒洒地背诵上百卷口诵经籍,一个合格的毕摩往往是一个出色的歌手和口头论辩家、演说家,他们同样具有创造性的天赋和创新的才能,他们中间也涌现了许多荷马式的大师级人物,而且在自己所属的社区和族群中也有他们自己的审美标准和评价体系。
时至今日,在彝族山地社会,书写实践也依然没有脱离其口头文化的传播语境。凉山彝族古老的史诗传统“勒俄”(意为口耳相传的族群叙事),被诺苏支系的彝人视为历史的“根谱”和文化的瑰宝,长期以来一直在历时性的书写传承与现时性的口头演述中发展,并依托民间仪式生活中的“克智”(口头论辩)而得到广泛的传播和接受。史诗在久远的流传过程中产生了多种书面化的异文与异文变体,大体上可归为不同时期、不同地区的史诗抄本。从抄本内容而言,史诗有极为严格的文本界限与文本性属,整体上分属于“公勒俄”与“母勒俄”两种文本系统,这与彝族古老的万物雌雄观有密切关联。然而,从口头演述而言,史诗又有着严格的叙事界域,分为“黑勒俄”与“白勒俄”,并按“说史诗”与“唱史诗”两种言语表达方式进行比赛,由具体的仪式化叙事语境(婚丧嫁娶与祭祖送灵)所决定。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笔者在凉山美姑的田野观察中通过跟访年轻的史诗演述人曲莫伊诺的现场表演,对与他遭遇在口头论辩比赛中的其他 12 位“克智”能手进行了访谈、调查和观察,发现目前能够胜任史诗演述的 7 位口头论辩人中,要么有毕摩师承的教育背景,要么掌握了彝文,有书面知识的积累。因而,他们与老一代的“克智”能手如恩扎伟几、金曲阿加、吴奇果果等人的习艺过程与表演实践相似,同样是在口承与书写这两种文化传承中成长起来的史诗演述人。关于演述人群体的考察,他们个人的教育背景及其在实际表演过程中的诸多细节,都说明书写文化在诺苏彝族史诗演述人的成长历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文字能力与文本释读水平无疑是他们全面获得史诗知识、提高演述技巧的有利条件。在他们基本掌握了史诗本事与相关知识之后,口头表达能力与叙事技巧的提高渐渐取代了书写的地位,进而在表演实践中完全隐退为史诗叙事的记忆链条,成为一种被芬兰史诗学者杭柯( Lauri Honko )称为的“大脑文本”( mental text ),而这种“大脑文本”能否能在口头论辩的竞争性对话过程中被激活,进而转换为一种泉涌般的口头叙事资源,则同时取决于多方面的因素。也就是说,史诗作为“民间叙事的生命树”,不仅表现为史诗传统的叙事文本,呈现为史诗本事的原典性法则及其所规定的叙事“常项”,其更多的“变项”则将发生和出现在口头演述的真实过程中,而且其根柢的结构、其枝柯的状貌,其叶簇的色泽,其生命力的态势,都体现为具体的表演事件,既取决于其时其地的表演情境,也取决于主客双方演述人的表演能力、竞争机制的形成,以及演述人与听众的互动,史诗叙事的连续性实现或中断,都贯穿在每一次史诗演述过程的始终。因而,史诗传统及其生命流程的历时性轨迹与共时性呈现,也只能通过田野研究去发现、去感知、去追索,进而才谈得上在史诗传统的鲜活性、丰富性、复杂性、和可能性的探索中,归总和抽绎出一些规律性的认知和学理性的阐释。不论怎样,对这些有彝文书写能力的演述人而言,文字的掌握无疑是他们解读古雅深奥的史诗文本,掌握大量古代语汇的前提和条件;同时,在史诗的习得、传承与演述能力的提高中,民间的歌诗传统如叙事长诗、抒情长诗、仪式歌调等,尤其是口头言语技巧如谚语、格言的娴熟掌握与综合运用,也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因此,从史诗的传播─接受的动态过程来理解口承传统与书写传统的二重统一,乃是极为重要的一个视角。勿庸置疑,“克智”口头论辩的兴起和传承,在客观上激活了史诗演述的口头传播和动态接受,使这些史诗传承人脱离了各种文本的制约而走向面对面的社群,融入民俗生活的文化情境中,并在特定的竞争机制中不断提高自己的口头创编能力与表演艺术,从而也促进了史诗传统的长期流布和动态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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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读书》200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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