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006年第2期《思想战线》上发表的《简论中国的多元文化与和谐社会》一文中提出过一个金字塔式的理念模型:金字塔的顶尖是人与自然和谐的可持续发展。这个塔尖需要四个维度来支撑:一是纵向分层和谐,即阶级、阶层、城乡、贫富之间的和谐。这个目标中国目前虽然没有完全做到,但办法和理念都已相当成熟,不外乎是用物质的办法把差别尽量缩小。这个问题总之不难解决。二是横向的分类和谐,即人类社会的生物和文化多样性之间的和谐,包括民族、宗教、语言、地域、年龄、性别等方面的和谐。这个和谐如何达成?我们在回答它之前必须回应两个挑战:一是没有理念上的共识,二是没有现成的手段。理念共识方面,目前世界上虽然有了“文化多元”这个主义,但当权者、文化精英和社会公众对此却远远没有像对于纵向分类那样清晰和明确。社会横向分类即民族、宗教、语言、地域、年龄、社会性别方面的多样性应该保持在什么程度上?会产生什么后果?大家对此仍然莫衷一是,充满狐疑。铲除它?你不能。缩小它?你不对。放任它?你不放心。管理它?你不知道深浅。技术手段方面,横向分类即多元文化差异分明不能用物质手段来解决,即不能用钱来收买。事实和这里的很多东西恰恰是物质条件改善的结果。这就是人类当前的困境。这种困境需要我们探索一些机制来保障其和谐。
三是国际关系和谐暨和谐世界的构建。这一直是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的事儿。但因为“肉食者鄙”的现象始终在所难免,所以我们也要费心讨论。例如我们国家现在要派公费留学生,都要逼学生们去一流大学。一流大学多半在发达国家。人要到发达国家上一流大学不用谁去鼓励。但我们对外贸易、投资开发和资源需求多要在发展中的国家和地区开展。正是在这些地方,我们时常遇到店铺被烧和人员被绑的尴尬。我们为什么不用公费鼓励国人和学生去学习和研究这些国家和地区历史、地理、语言、宗教和民族民俗?这个问题离今天的会议主题远了。
让我回来说和谐社会的第四个维度即古今和谐。古今和谐的实质是时代精神(文化)跟传统文化和谐,即今人实践跟古人理念和谐。让我干脆说这里面最紧要的内容是活人跟死人的和谐。有些人觉得这样讲话不着边际,实际上,因为它涉及千古同心、四海一理的结构主义精髓,所以跟中国要构建的和谐社会关联最大,对我们讨论的民族志、民俗志也至关重要。
古今和谐何以必要?如何实现这种和谐?滕尼斯1887年写的《社区与社会》做出了迄今为止最好的分析和解答。它区分了两种类型的社会:一种是地缘和精神价值的共同体,即传统社区(gemeinschaft),我们有时翻译成礼俗社会。这样的社区以血缘、地缘、宗教和文化传统为纽带,本质上是精神共同体。用我们今天的话讲,这就是社会的横向分类。另一个是功能和利益的共同体,即现代社会(gesellschaft),我们有时翻译成法理社会。这样的社会以职业分工和利益交换为纽带,在本质上是一种利益共同体。早在1873年,滕尼斯跟马克思就都看到现代社会与传统社区间的紧张关系:现代社会无处不在扩张,无处不在瓦解和铲除传统社区。滕尼斯的这一见解后来被法国的杜尔干用机械团结与有机团结,德国的马克斯·韦伯用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反复认证。先哲们的这些论证目前都在中国应验。但就中国当前的现实和今后的和谐社会建设目标而言,滕尼斯的分析还是最有关联性。例如,他说社会在词源上跟socialism(社会主义)接近,是一种讲究突破和一往无前的现代工具性的东西。社区在词源上跟communism(共产主义)接近,是一种讲究人文关怀的传统价值性的东西。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讲,共产主义跟传统文化的兼容性更高,是一种综合全面的发展观。相比之下,社会主义则因为只讲功利不讲传统而具有较大的片面性和局限性。
对照人性需求和人类历史,我们看到现代社会与传统社区都是人类群体必不可少的常态机制。它们的并列存在保障了人类个体和群体这两种存在形式。就个体而言,时间是线性的:花开能有几日红,人过青春无少年,是无可回避的规律。人们要抓住机遇建功立业,活出个体的价值和精彩。因此,他们会拥抱自由、平等的现代社会。但对群体而言,时间则是循环往复的:春去春又来,花落花会再开也是不可否认的现实。而且,正因为个体会生老病死,所以群体要讲团结互惠。因此,人们也要追求礼仪秩序和永垂不朽的人文价值。简言之,现代社会与传统社区,功利追求和人文关怀,完全可以相互兼容、并行不悖和相得益彰。
但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恰恰是一种相反的现象:由于现代社会通过科学技术和市场经济取得了巨大成功,所以自我恶性膨胀,觉得自己就能满足人的一切需求,因此它就开始理直气壮地铲除传统社区。与此相比,只会讲究道德礼让和团结互惠的传统社区则在现代社会的扩张面前节节败退,近乎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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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学苑出版社网站 【本文责编:CFNEdi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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