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柳田国男的“满月新年说”
经过日本民俗学者大量田野调查后明白的一个事实是:在日本,大量的岁时活动集中于正月十五日前后。在日本,初一到初七的节日群被称为大正月(大年),而以正月十五日为中心的节日群被称为小正月(小年)。那么,为什么小正月(小年)在日本如此受到重视?柳田国男认为这是因为日本人原本使用的就是太阴历,即以天空的月亮为时间标志计数月份的历法,并以12个月为一年。但因为这一历法与太阳历并不一致,所以常常会出第13个月。日本人对一月之中一日、十五、三十的称谓也反映了这一点。例如日本人称初一为ついたち(TSUITACHI),是“月升”之意,第十五日为もちづき(MPCHIZUKI),是满月之意,第三十日为つごもり(TSUGUMORI),“つ”是月,“ごもり”是隐藏之意,即我们的月晦之意。可见一月中这些重要的月数节点,最早的名字由来都是依靠月相。
柳田国男认为,日本人最早认识时间是根据月亮的圆缺。因为月相变化最直观,所以日本人最早是跟着月满之日过年的。中国的历法进入日本后,更为复杂且精确的太阴历传播开来,朝廷颁朔,百姓奉正朔,其影响以京都为中心次第及于到各地。受其影响,传统的以满月为纪的年俗开始裂变,内向的(以家族为核心的)习俗部分,依旧保留在月满之日,外向的(家族之外的)习俗部分则移向元旦,或者保留在小正月不变,但将同一仪式在元日重复做一遍。尽管日本人已经开始以正月元旦为年,但他们称朔旦正月为大正月,望日为小正月,有的地方称之为大年和小年,影响所及,有的人甚至认为一年有两个正月。柳田国男指出,通例称从正月十四晚之后数日为小正月。以小正月为核心的节日习俗比大正月还要复杂,种类也多出很多。这正是缘于古代日本以月满的望日为年始,是祭神的核心日子。
需要讨论的问题是,如果使用月相做时间标记,月相变化的哪一个时间点是最适合做一年终始界限的标记呢?这是非常关键的问题,但柳田国男并没有加以讨论。我认为,十五日十六日之间的月相更具有转折点的含义。许慎《说文解字》释“冥”字云:“冥:幽也。从日从六,冖声。日数十。十六日而月始亏幽也。凡冥之属皆从冥。”“冥”字的字形告诉我们早期人们对月于十五日夜与十六日夜的月相变化是有清楚认识的。月满则亏,十五日的月是满月,月满为极,是一个月相演变的结束,极而后亏,十六日的月则是始亏的月,是新的一个月相变化周期的开始,古代人特地将这两天月相分别称之为望与既望,正是因为十五日和十六日之间,才是月相变化的转折所在。因此十五日和十六日之间,和我们的除夕和新年一样,很可能也是日本传统以满月为新年的历法一年终始的标记界限。如果这样的推论成立,《养老令》中为什么将中国的正月十五日节期改到了正月十六日这一问题,就有了一个比较可靠的答案。日本古代国家立法将节期从正月十五日改到了正月十六日,很可能与月相在十五日、十六日之间存在的这一转折点密切相关,是以满月之夜为年的日本古老的岁时传统被组合进中国古代岁时文化体系后变异的结果。从这一点来看,古代日本国家立法中特地将唐律的正月十五日修改为正月十六日这一史实,实为柳田国男所指出的日本人原本以正月满月之夜为年这一说法提供了有力的史料支撑。
柳田国男指出的中国古代时间文化进入日本之前,日本以满月之日为正月的说法,后来成为日本学界的通说。例如西角井正庆《年中行事辞典》“小正月(小年)条”就完全按照柳田国男的观点撰写的:“在唐制朔旦为年进入日本并得到普及之前,我们祖先为生活制定了依据月的盈亏从满月到满月为一个月的原始历法。‘小正月(小年)’的年是将满月视为年始的年,是旧历法年的遗存。即便后来引进了中国的先进历法,官方厉行朔旦为年,但望日为年的旧习俗也并没有骤然废止。”从节日发展的历史规律角度思考,柳田国男所指出的日本人原本以正月满月之夜为年的观点之所以为日本民俗学界普遍接受,不仅是因为这一观点有大量田野资料为佐证,更因为这一观点有一个非常坚实的源自人与自然关系的逻辑基础作为支撑,这就是他从视觉角度对人类时间认识发展进行思考,认识到了古人认识时间过程中月亮所占地位的特殊性。
在我们思考中国新年节日群的结构时,柳田国男的观点非常有启发意义。时间生活最重要的特征是循环,这包括日的循环、月的循环和年的循环。许慎《说文解字》引《祕书》云:“日月为易,象阴阳也。”日升日落、昼往夜来,月圆月缺,春夏秋冬,时间的循环往复永不停歇。而先民们对时间的认识则有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最早被发现的时间刻度单位应当是“日”。太阳是全世界人认识时间的第一个标志物。先秦时代的《击壤歌》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太阳的升与落是一日劳作和休息的标志。由昼与夜组成的一天,则是一年的基本单位。汉字中,“旦”字表示太阳刚刚升起,把“旦”倒过来就是古体字的“昏”。随着先民们认识的深入,白天和黑夜又被细分。《左传》记载“日之数十,故有十时”。这种划分一日为十时的方法,应当和古代传说羲和生了十个太阳相关。但后来普遍流行的是一日为十二时辰的分法。一日分为十二时辰,一个时辰相当于我们今天的两个小时。比日大一号的刻度是月。如果说日夜变化显性程度第一,那么月亮定期的循环变化其显性程度仅次于日夜。古人的夜晚没有今天这样多的照明,月亮在天空中由缺而圆、由圆而缺的变化过程他们很快就能认识到并掌握其变化的规律。在学会科学地观测太阳周年变化之前的时代,月相的变化应当是许多民族用来作为赋予时间以刻度的最重要的标记物。这一点在文化人类学的田野调查中有很多证明。柳田国男的满月新年说提醒我们,一定要认识到月相变化的重要性。那么,月相变化对于中国古代时间文化体系究竟产生过怎样的影响呢?
四、月相与“一月四分之术”
中国古代先民很早就认识到月亮的复杂变化,并很早就掌握了月相阴晴圆缺的变化。月亮是地球的卫星,围绕地球作自西向东的运转,每转一周,大约需要29天半,所以历法一般以30天为一个阴历月。月亮在天空中运行的位置不同,所以我们观察到的月相从初一到三十也各不相同。对月相的变化,古人观察得很细致,并创造了许多特殊词汇来表现。以许慎《说文解字》为例:
晦:月尽也。
晕:日月气也。
月:阙也。大阴之精。象形。凡月之属皆从月。
朔:月一日始苏也。
朏:月未盛之明。从月、出。《周书》曰:“丙午朏。”
霸:月始生霸然也。承大月,二日;承小月,三日。从月雨革声。《周书》曰:“哉生霸。”
朓:晦而月见西方谓之朓。
肭:朔而月见东方谓之缩肭。
朢:月满与日相朢,以朝君也。
有关月相变化的各种认识被记载于诸多典籍中。如《尚书考灵耀》云:“晦而月见西方,谓之朓。朔而月见东方,谓之侧匿。”又《后汉书·律历志》云:“日月相推,日舒月速,当其同,谓之合朔。舒先速后,近一远三,谓之弦。相与为衡,分天之中,谓之望。以速及舒,光尽体伏,谓之晦。”通过这些记载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古人对月相变化三个重要的点,即每月初一日、十五日、三十日,有清楚的把握,分别称新月之始的每月初一日为朔,月满之日的十五日为望,“光尽体伏”的三十日无月之夜为晦。而对于月相的变换周期,王国维释读殷商时代青铜器上的文字后,在《生霸死霸考》中指出殷商时代已经分一月为四:
余览古器物铭,而得古之所以名日者凡四:曰初吉,曰既生霸,曰既望,曰既死霸。因悟古者盖分一月之日为四分:一曰初吉,谓自一日至七、八日也;二曰既生霸,谓自八、九日以降至十四、五日也;三曰既望,谓十五、六日以后至二十二、三日;四曰既死霸,谓自二十三日以后至于晦也。八、九日以降,月虽未满,而未盛之明则生已久。二十三日以降,月虽未晦,然始生之明固已死矣。盖月受日光之处,虽同此一面,然自地观之,则二十三日以后月无光之处,正八日以前月有光之处,此即后世上弦、下弦之由分。以始生之明既死,故谓之既死霸。此生霸、死霸之确解,亦即古代一月四分之术也。
王国维《生霸死霸考》中指出的“一月四分之术”,是中国古代月相划分重要的知识点,对我们思考月相变化非常重要。“一月四分之术”提醒我们除了关注初一、十五和月晦之外,还要注意到月亮变化过程中两个重要的节点。这就是初七、初八之间的节点和二十三、二十四之间的节点。这两个节点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初七、初八之间的节点位于上弦月的中间点,二十三、二十四是下弦月的中间点。有了这两个节点,整个月相变化在这里就被一分为四。即初吉(从初一到初七、初八)、既生霸(从初八到十五、十六)、既望(从十五、十六到二十三)、既死霸(二十四以后至于晦日)。月相变化这四个阶段的划分对我们深入思考古人制定阴阳历的规则非常重要。月亮古称“太阴”,是中国古代阴阳历中“阴历”的重要组成部分,以月相划分的时间单位构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基本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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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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