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的力量
2000年7月,泸沽湖东岸(四川.盐源.泸沽湖镇左所木夸村)
“这汪水真好。我已经成习惯了,每年不在湖边住几个月,钓鱼,喝茶,心里就静不下来,像缺了什么。”喇应祥老人见过世面,很健谈,你只要听着,他便滔滔不绝讲下去。
“我小时候,这湖还漂亮得多,比九寨沟好。原来湖边树很密,山上流下的水都是清的,哪有什么泥石流滑坡的事!上千年的青冈树几抱粗,橡树林子密得走不了人。小草海那边还有些珍稀树种,相当名贵,有专家来看过,说有的连他们都不知道。湖边那弯弯,放狗出去就可以撵到鹿子。撵到湖边没路了,鹿子就跳湖。每年都有这样几只。‘里吾比’岛,我们的话是瘴子成群的地方。那里蛇多,獐子吃蛇,所以獐子多。这一带过去还有老熊、豹子、野猪、狼、猴子,老虎也露过面,据说是华南虎。
“野生物多了,难免来吃庄稼,特别是灾荒年成,狼更多。以粮为纲的时候就号召‘消灭四害’。为了干净彻底地革命,搞全民总动员,男人拿枪,女人拿棒,老人和娃娃跟在后面叫,手拉手,拉网一样地撵山,光我们这一片,一次就打了64个鹿子。有些地方林子太密,怕有漏网的,就把树砍了,让它们没地方躲藏。这样来回几次,鹿子打得绝种,林子也砍得差不多了。后来叫一年赶超英国和美国,要比谁的铁多,就大炼钢铁,家家把锅砸了,砍树做柴禾土法练钢,结果炼出一些废渣渣;没了锅,就搞集体食堂,吃大锅饭,砍公家的林子煮公家的饭,没人心疼;文化大革命号召‘农业学大寨’,大寨的样板是荒土坡上的梯田,好了,没坡的都找个坡来挖,把半截子青山挖烂,一把火再烧个寸草不留,光溜溜像照片上的样子:湖边的山全被剃秃,远处的山也砍得光光。草海都填掉了几十亩。几阵雨过去,大寨田塌方了,不见了;许多树,比如橡树,更是永远消失了。
“保护生态,过去用什么办法?有什么传统?”
“过去,有两种力量可以保护生态。一种是土司的行政力量和已成规矩的乡规民约。那时候,山林土地都是土司家的,没有土司的批准,谁也不许砍一棵树,更不能随随便便去开荒。要用木料,也不得在人居周围砍,只能去高山上,抽捡着间伐,哪儿敢一片山的剃光。
“每个村都有村管的草坝子,牛羊就放在那儿。每天清早,太阳使霜不那么扎人了,村里专门的放牧老人和娃娃,发声吆喝,家家都把厩门打开,牛羊成群结队聚到一起,到草坪里吃草。草坪里满是山楂树和刺柏。小时候放牛,每天都把野果吃个够。吃烦了,就用果子打仗玩。”
我曾去采访过现住泸沽湖镇多舍村的传奇人物肖淑明。她少女时因政治联姻,被逼嫁来当了土司的第二夫人。由于懂文墨,土司叫她起草文书,处理民事纠纷,断案子。老百姓称她为“掌印夫人”。谈起当年的“风光”,老太太的表情就很生动:“山山水水都是土司的,那个敢动?那个时代是土司的时代嘛!土司管得紧,百姓、家丁包括头人,任何人未经土司准许不得动斧砍一棵树。谁要不听,就抓了关起,打板子。土司一抱印,伙头就要忙。修木楞房可以,不过在林子里砍哪一窝,要听伙头的,要计划着砍,不准多砍乱伐。那时的风景好哟!林子密得人都钻不进去。草海的芦苇一人深,万亩草海,啥子都有。水鸟几十种,野鸭下蛋,一窝一窝的;有菱角、香虾、螺丝,连草也有几十种。有土匪来,人躲到草海里,他鬼影子都见不到。你想吃野味,带支枪,什么都打得着。我的枪法好得很呢,二十响壳子炮,手一挥。野鸭就落水里了。”想当年,这位从成都来的汉家女学生,真是很野而且任性呢。
“还有一种力量是信仰的力量。”喇应祥老人接着说:“摩梭人相信世上万事万物都是有灵性的:丹顶鹤是圣鸟,天鹅的一千年寿岁是天神给的,人不能随意去损减;狗和人换过寿岁,有恩于人,所以人要敬狗;连蛇你都不能伤,不然会有许多怪事发生……龙潭、坟山、风水树和定庚树(生娃儿时选的树,请达巴和喇嘛念经,花花绿绿装饰起)、神坛和神林,一个指头都不能动。后来信佛教,更不许伤生,连虫子的命,你都不能小瞧。现在的人科学知识懂得多,好的当不好的,不好的当好的。破四旧,什么神树神鸟,统统砍光杀光,作孽呀:砍的时候不相信会有报应,一代人还没过完,报应就来了。发大水、泥石流、江河断流干旱、物种消失、怪病,什么都来了!”
“您看现在这些力量——我指的是传统的力量——还有作用吗?”
“过去老百姓很听话,现在不行了,各人想各人的事。有北京客人说应该恢复土司制度,这是废话,不可能也不应该的。要人听你的话,关键是要让人明白,这和自己的利益联系着呢。比如承包荒山,政策稳定,慢慢就见好处了,老百姓很积极,借钱都搞。绿化搞好,不说脱贫致富,光这满山的树,对人的健康长寿就有利。不过,光有好心不够,还得有正确的办法。今年盐源县政府为搞好泸沽湖沿岸的卫生,要求农户厩养牲口,不准再在湖边放猪。这是好事,但中间缺了一个环节——没考虑饲料问题。关养?每户二三十头猪,哪有那么多饲料?哪儿能打那么多草?关养,猪肉也不好吃了。因为传统的办法是先放敞猪,催架子,让它们在野外活动够,吃个半饱,长够一定的时间,以后再关起来催膘,这样肉才香。用人工饲料,像庄稼抹生长素一样,快是快。一泡水,没什么吃场。就像城里的那些崴货,猪肉有激素,瓜儿抹生长素,米也不香。再说关养,卫生问题我看也没解决。”“在大嘴村,我见有许多臭水沟从农家引到湖边,它们的源头,就是猪厩。”“是啊,行政的力量作用不大,跟管理跟不上有关。光发文件不够,还应该来看看,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不能在墙上巴一个通告就了事,也不管你懂不懂。政府的宣传没做到家喻户晓,比如没开海就捕鱼有什么危害,资源费怎么收,收到哪里去了,你如果明明白白,老百姓再笨,也能懂。你不说清楚,别人就误传,比如传说小银鱼值钱,很多人不等开海就去偷捕,乱了套。保护生态要斗硬,每天都来检查,他却是一二十天才来一次,来了就猛罚一气,没收鱼网。你要真封海,就等开海后再还,他不,一张网一百元,交了就还。三百多张网,多少钱?发票也不开。是进国库还 是他几个拿去打麻将了,天知道!老百姓堤外损失堤内补,捕得更猛。8月5号才开海,还差快一个 月,你看每天早上谁家不在湖里忙?连镇长家都一样照捕不误。你办事不认真,不公道,老百姓也就 油了,你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人’话不听,‘神’话听不听?”我问。
“对菩萨,我们都敬尤着呢。你看这边山城,林子黑黑的那处,就是坟山。文化大革命也没把它们砍掉,因为连造反派心里都虚着些。贫下中农还说得起话的,他家后面的风水林子也可以保住。现在重视传统,一些习惯慢慢恢复了。每家都在山上选一个地方,种点树,挂些经幅,每天早上去敬敬山神,初一十五转一圈。老百姓用来做神山的地方,已经长起了五六米高的树子,一陇一陇的,挂满风马旗。有了林子,野鸡、画眉开始多起来。在神山是不准动杀心的,所以它们没人敢打。由于信教不伤生,可能保留下一些宝贵的物种,像我跟你说过的那种长角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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