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妙句为止:笑话与故事的文体差异
故事与笑话为何会产生相悖的叙事结构呢?两种不同的叙事逻辑为何都能被听众接受?要解答这个问题,不能不考虑叙事的动机和听众的心理。
叙事的生长动力来自缺失。施爱东认为叙事的缺失包括逻辑缺失和情感缺失两种。笔者则认为,逻辑和情感都可被视作心理缺失,情感缺失不必多说,显然是被指涉更为丰富的心理缺失容括在内的。至于逻辑与心理的关系,根据逻辑认知主义(Logical Cognitivism)的观点,理性可以视作连接心理与逻辑的桥梁,理性的动物既是心理的动物,也是逻辑的动物。照此理解,我们不妨说逻辑缺失是一种特殊的心理缺失。
补足心理缺失的方式经纬有别,是造成笑话与普通故事之文体差异的根本原因。
普通民间故事对于心理缺失的补接,受到理性思维的制约,整体而言基本尊重生活逻辑和故事讲述习惯。拿梁祝故事来说,尽管全国各地流传的版本变化不一,但有一些基本的讲述规则是不能违反的,比如梁祝二人都必定为人,而且一定会有感情纠葛,没有一个故事会违背这样的身份设定把梁祝讲成是毫无关系的两条狗。梁祝二人如要复活团圆,也一定要通过某些特别的设置,比如《清官明断结秦晋》中的阴阳枕、还魂汤等,或者像《夫妻恩爱白头吟》中将二人的去世设置为一场有意谋划的假死,绝不会出现梁山伯直接诈尸等反常规的情节。这也是受到了故事讲述传统和规则的无形制约。
但当讲述者对叙事可能带来的心理缺失进行另类补接时,就形成了笑话,也就完成了笑话的反故事结构。以上所举梁祝故事中的种种“不可能”在笑话中都成了“有可能”。究其原因,是由于笑话的致笑功能只需要“妙句”出现就足够。
所谓妙句,指的是出人意料的回答或解释。英文即punchline,中文也可译作“笑点”。妙句即是笑话之眼,是笑话的灵魂。正如美国叙事学家伯格(Arthur Berger)归纳的笑话形态所示,笑话叙事的显著特点就是以“妙句”结尾,他根据这一特点画出了笑话的叙事格式,即
从A到G代表笑话的各个部分,这些部分逐渐引向妙句H。在妙句带来笑声、达到叙事高潮时,笑话就终止了。当一个笑话的妙句出现时,其功能已经实现,这个笑话讲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至于逻辑是否圆满、是否符合生活认知等之类的理智规则,笑话通通都不必考虑。
总而言之,与普通民间故事讲述受逻辑和认知等理性制约不同,笑话致笑功能的实现只需要到妙句为止。正是功能内核的不同,决定了它们叙事形态的相悖。
其实,与笑话相类似的是,传说也表现出某些“反故事”的结构。比如,王尧就发现传说常常表现为不同于故事的“反闭合”结构,即在很多传说中,本应弥补缺失的“结果”被代以附注型离散结尾。为什么传说的这种叙事结构也可以合理存在并承续下去呢?王尧认为附注型离散结尾补结在反闭合叙事之后能使听众感到满足,“要诀在于真实感的输出”。附注型离散情节提供了来自地方语境中的真实性信息,满足了听众对于“传说”这一文类的心理预期,也就使得听众可以从情感上接受未封闭的叙事结构了。这与笑话依靠“妙语”补足听众的心理期待,是一样的道理。
结语
为数不少的民间文学概论性著作几乎都有对笑话的定义,当涉及笑话与普通民间故事的区别时,这些研究常常聚焦于篇幅、情节内容、思想倾向等方面,如认为笑话“形制短小”“情节简单”,强调其虚构性和引人发笑的目的。有的笑话定义还深受政治斗争意识形态的影响,并且基本认同笑话的特性在于其对现实的讽喻,“通过辛辣的讽刺或机趣的调侃,一针见血地揭示生活中存在着的各种矛盾现象,画龙点睛地凸现出民众的智慧和才干”等,描述颇为类同。但是,批判讽刺确实是笑话之所以为笑话的关键吗?所谓讽刺性和教育性,其实只是笑话讲述中的附加成分,并非其必要构成,人物情节一旦发生改变,学者们强调的讽刺性就可能沦为无物。将情节内容和思想意旨作为判定笑话的依据,显然并不充分。
这也是故事形态学强调依据结构和功能划分叙事类型的原因所在。因此,本文运用形态研究方法,把民间叙事视作一个超有机体,考察笑话的叙事结构。最终发现笑话和故事的叙事规律显然彼此悖反:普通民间故事叙事封闭性的特征,笑话并不一定具备;而故事标配的“元结局”和“元设定”,在结构封闭的笑话中就是用来打破的,不是打破预设结局,就是打破生活逻辑等元设定,二者必居其一。
(原文载于《民族艺术》2022年第6期,请以纸质版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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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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