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寂静与热闹
很显然,在乡间社会之中,相比于一种平常的日子,庙会的时间是热闹非凡的,这里存在着一种寂静的平常和庙会的热闹之间的结构性对比。庙会严格意义上是一个人群的共同性聚合,体现在节庆时间这一维度与庙会场所空间这一维度之间,基于具体性现场交汇而组成了一幅多样性联系的乡间共同体生活的图景。它是用一种年度性的时间轴,来跟某一个地方的庙会空间轴之间相互交错而编织在一起的文化空间,由此而使得一个区域性范围内的各种节庆生活,都能够围绕着某一个村落庙宇的庙会在年度性的不同时间段里相互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参见图4)。
图4 庙会网络关系示意图
甚至都可以说,人是在用一种时间的延展去联系起了一种空间上的差异性存在。庙会意义上的“庙”,它必须是要由其“过会”的某个具体日期或时间段来相互联系在一起的。如此,对于生活在特定时空坐落之中的乡村之人而言,庙会之所与庙会之时,两者相互交叉便成为是一个有中心而无边界而且中心可以不断进行流转的一个具体的庙会场景了。由此,社会中所存在着的个人、家庭、村落以及庙宇之间,便不再是一种功能上相互分离的各自分立的存在,而是从一种结构性关系上而言的各个部分因此纽结而相互绑定在了一起。由此,谁实际上也无法离开谁而单独地存在,也就是通过村落之中庙会仪式的实践活动方式,在平常日子里的种种个体化、单元化,乃至于原子化,相互分散开来的,而且是各自忙于自家生计的个人,便因此才能够有机会最为紧密地聚集和联系在了一起,并一直在向着村庙庙会这个中心点这里去进行一种集中或聚集,形成了一种群集性的社会与文化效应。
而另一方面,村落之中的庙宇,也在无形地在向村落之中的每家每户去做着召唤平安生活在未来可能来临的一种祈求,这又必然会反过来要求每个家户自身对村落共同体要有责任、奉献以及娱神的礼物馈赠之类,这也明显地是一种互惠性关系的强化,更是一种双向的往来互动,而非单向的信息传输。这便属于是神、人和村落之间一种长期性的以及结构性的有来有往的“串通与互惠”,近乎于马林诺夫斯基所描述的西太平洋初步兰诸岛屿土著人之间的那种库拉伙伴关系一般的象征性表达,由此才真正有了所谓的基于某个地方或者某个区域的围绕着一次庙会既有的神圣性而凝聚起来的一种共同体意识的固化、凝塑以及再呈现。伴随着庙宇自身的大小以及庙会灵验所影响范围的宽窄,一种共同体意识想象力的范围大小也会随之而起伏波动。但这里,大和小之间,宽和窄之间,甚至上下之间,并不是相互之间分离开来,而必然是相互能够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的。
在节庆庙会之时,或村民所言的“正日子”,于村落之中,庙宇的空间便成为一处地域认同的中心,是所谓的乡村公共性文化最为集中的展示和展现。我们在这里必然将会面对一种人声鼎沸的热闹场面,那里便是庙会的中心。而这里所谓的“热闹”,便是一种富含有社会互动性意义的构成要素的全部在场,并且,这些要素的最为真实的样貌,都会全部而自由自在地呈现出来,并尽其所能地进行着一种完全的自我展示或整体性的表达。因此,我们才会觉得其中的热闹,也自然会觉得其中的有趣,让我们情不自禁地就会感受到一种身心的愉悦。所谓的人的真实,恰是真实地体现在了这种热闹和有趣之中,而非是其他的那种僵化规则制约下的有序以及不得不去保持某种姿态的严肃呆板之中。人也从庙会的热闹和有趣之中辨认出来自己作为人所存在的真实样貌,人们会因此而联想到“我就是他那个样子的”或者“他们的欢快恰是我所欲求之中的”。人们因此也是在彼此照着镜子,在此意义上,人和庙会的整体场景之间也便形成一种清晰而又静默无言的镜像关系了。
因此,很显然,庙会之中所谓“热闹”的存在,并不是如巴赫金所谓单一狂欢那么简单。这种热闹的庙会,它是在让人从中不仅辨认出了自己的本属于人的那种存在,而且也还认出了自己的社会性存在的一个真实可见亦可鉴的眼前场景的发生或呈现,这是一种魔术般地参与其中,或者是一种身不由己。这同时也是一种印证,参与之人从中获得了一种确证,它是人的一种自证,更是一种完全的场景性信息的集体记忆,人们会长时间地记住这个过去的庙会场景,并在记忆之中期待着下一次庙会的来临。而且,人们还会在头脑之中清楚地记得去年或者前年庙会的热闹还是不热闹,并借此在做着各种的社会比较,形成了一种村落间复杂关系的生活价值的比较框架。
在这里,我们所能够看到的显然是一幅犹如《清明上河图》一般的热闹非凡的场景:村落的街市上人头攒动,相互拥挤,一旁集市中的叫卖声则此起彼伏,人们在这里寻找着自己的中意之物,从衣食住行到游戏娱乐,再到戏曲表演,大家能够聚到庙会这里,必然是以村落庙宇中所奉神明或龙牌的名义或它的灵验而有的一种缘起和联系,大家因此聚在了一起;但其他需求的满足,则不仅是在诸神灵或龙牌的面前,而且还是在庙会这一整体性的场景之中发生的,不论是身体的、精神的,还是静止的、运动的,凡是属于人的需求的,都会在此时此刻涌现出来,并不时地找到了自己的那一可以满足的目标去处。
因此,对于乡间庙会而言,那便是一个人身在其中的一个最为真实、最为直接场景的循环播放和轮番展演的空间,一幕幕的差异性的聚会场景,分属于并发生于不同的村落空间之中,有庙宇的中心、有娱神的戏台、有贸易的集市,另外,还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色人等都会杂处其中的空间。此时此刻的这一空间,也由此区分开不同的分镜头的场景变换,人们在其中发现了人自己本身、发现了社会本身,也发现了可以凭此依归去追寻的文化价值和人生情趣,并且,潜移默化地领会到了一种地方性文化价值的真实意涵。显而易见地,文化在这个意义上显然并不是一种纯粹的规则和概念的宣讲,而是紧密地围绕着一整套的仪式信仰的时空安排而有的一种生活实践。而且,这种生活实践,它又必然是一个人年度性生活安排中的更为偏向于神圣性的那部分的存在,此时此地,它吸引着人们的全部注意力,也同时影响着人们在未来生活中的行动力的有无和强弱。
(本文刊载于《民俗研究》2021年第4期,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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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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