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都市田野能否保持民俗学的学科属性?
在讨论复杂的城市社会时,人类学家越来越感到仅用参与观察的方法是不够的,社会学的调查技术经改进之后证明是可用的,特别是美国的芝加哥学派对城市的研究已走在前列。同样,民俗学要进入城市做研究也可以学习参照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在我看来,民俗学应该与相邻学科共享某些理论思想,根据各自的研究选取相应的手法,在共通性工作中提炼出本学科的视角和方向;也可以依托社会学等其他学科的课题进入社区。
从上文的论述中不难发现,很多研究视角与田野方法并非民俗学所独有,那这样如何在研究中保持民俗学的学科立场呢?以往,民俗学过于追求本学科的独特性,在与其他学科共享概念和方法上持消极态度,从而导致了无法与其他学科对话的结果。而在当下提倡跨学科研究的时代,我们仍担心借用其他学科的理论、方法会导致学科属性的丧失。其实,这样的担心本质上是一种学科不自信的表现。虽然民俗学社会科学化后,与社会学的关系愈加紧密,但二者在出发点与研究内容等诸多方面有所不同。
首先,我国社会学主要关注的是宏观或中观的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如社会结构、社会阶层、人口流动等等,更注重用大数据反映社会现实并提出社会治理的策略;而民俗学更关注文化层面,擅长采用质性的研究方法对日常生活实践进行微观透视。特别是“日常生活”概念的引入,更加明确了民俗学的学科旨趣——“在承认社会分化差异性的基础上,在文化层面上将民主的认知实践拓展到所有的人,尊重、理解、阐释这个社会的差异,进而在内生性的批判中寻求更为公平的世界与社会秩序”。简而言之,社会学在差异性中探求一致性,而民俗学在一致性中发现差异性。以中产阶级研究为例,可以更直观地看到这种差异。社会学比较重视对社会阶层的划分,往往通过问卷调查来推演中国中产阶级的分布和表现;民俗学一般不会像社会学那样,做大的群体的生活方式调查,而是关注具体的小群体。社会学关注中产人群的数量及阶层定位,从而了解社会结构的变动;民俗学对中产阶级的研究,不是基于阶层划分,也不是从经济层面进行定义,而是从文化的角度,将(新)中产阶层视为当代中国新生活方式的承载者(当代城市中的新生人群),更加关注小群体的交际活动及其内部的价值观和伦理道德。
其次,学科对话交流的对象不同。社会学的前沿研究对话的是社会学的经典研究和主流话语,而现代民俗学也需在与传统民俗学的对话中更新目标与观念。北欧民俗学家亨格纳也认为,“社会学关注城市的整体和结构,而民俗学关注城市中的人和个体以及他们如何体验、如何做事”,二者虽然都研究城市社会,但着眼点不同。
再次,社会学的研究总是想跟社会学的主流话语对话,民俗学也想对话既有民俗学的目标和思想。社会学与民俗学的区别,视角不同、问题不同,方法和理论工具是可以互相借用,甚至都是借鉴哲学或大社会科学的方法。日本社会学家鹤见和子通过重读柳田国男提出的“社会变动论”,阐明民俗学不应仅对民俗感兴趣,还应有现实的追求。民俗学不同于社会学通过制度和意识形态的变化,而是通过民众的感觉的变化,也就是通过民俗的传承和变化来考察社会的变动。民俗学借鉴社会学或人类学,不是以我们所熟悉的“民俗”为研究对象,或不是在都市里找民俗,与传统民俗学的主题或方法有区别,但关注都市人们的“日常生活”,这种研究更具有现代民俗学的意味。
最后,民俗学的田野是更有温度的田野。田野对象并不是民俗学家获取资料的工具人,我们会在意他们的感受和访谈情境,也会尊重他们拒绝访谈的权利。民俗学的温度是与其研究旨趣和研究问题相关的,这与定位于社会治理的社会学和定位于了解异民族文化的人类学有着天然的差异。民俗学的核心关键词“民俗”本身即是满足人们对情感需求和秩序需求而诞生的生活实践。
因此,民俗学的都市研究虽然更具有社会学的特色,有时候二者未必有明显界限,但即使这样,民俗学在社会学一级学科范畴内,仍然有生存空间,民俗学并不会在跨学科研究的大潮中迷失自己的方向。我们认为,学科间的理论工具和研究方法可以互相共享,但民俗学要根据本学科的问题意识选取相应的方法,在共通的话题下提炼出自己的视角和方向。正是在这一层面,其他学科的城市研究方法也可资借鉴。西方都市人类学的田野工作方法有典型区域调查法、网络工作法、区域比较法等等,这些方法互相联系、互为补充,被综合运用于田野工作和民族志写作中,以便进行整体性的研究。在大数据时代,社会学的问卷、抽样、统计等定量研究方法也可为民俗学研究提供基础的数据支持,有助于民俗类型的分析与民俗地图的绘制等。此外,还可以与其他相邻学科合作开展多学科和跨学科的城市研究。民俗学借鉴其他学科的研究,与传统民俗学的主题或方法有较大区别,但是仅仅关注民俗,也未必有助于推动民俗学发展。执着于传统的研究范式和研究问题,民俗学的对象将会越来越被固定化、僵化。如果说民俗学在有的国家被形容为“落日”;那么中国民俗学要寻求突围,就不要过分在意对新领域或新视角的尝试或创新。城市研究前景广阔,还有更多值得探索的问题,本文在此抛砖引玉,希望能激发民俗学更大的潜能。
(注释及参考文献见原文。原文来源:《民俗研究》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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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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