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东汉末以至六朝末,这四百余年之中,这件故事的中心——崩城——没有什么改变,看以下诸语可见:
邹衍匹夫,杞氏匹妇,尚有城崩霜陨之异。(《后汉书》卷五十七《刘瑜传》)
臣伏以为犬马之诚不能动人,譬人之诚不能动天。崩城陨霜,臣初信之;以臣心况,徒虚语耳。(《文选》卷三十七,曹植《求通亲亲表》)
贞夫沦莒役,杜吊结齐君。惊心眩白日,长洲崩秋云。精微贯穹旻,高城为隤坟。(《乐府诗集》卷七十三,宋吴迈远《杞梁妻》)
以前只是说崩城,到底崩的是那个地方的城,还没有提起过。西晋崔豹的《古今注》(卷中)首说是杞都城。
《杞梁妻》,杞植妻妹明月之所作也。杞植战死,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生人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杞都城感之而颓。遂投水而死。其妹悲其姊之贞操,乃为作歌,名曰《杞梁妻》焉。
这一段以杞殖作“杞植”,又忽然跑出一个妻妹明月来作曲(这或因夫死不应鼓琴之故),与蔡邕《琴操》说不同,暂且不论。最奇怪的,是“杞都城感之而颓”。杞梁只是姓杞,并非杞君,他和杞都城有什么相关?况杞国在今河南开封道中间的杞县,莒国在今山东济宁道东北的莒县,两处相去千里,何以会得杞梁战死于莒国而其妻哭倒了杞城?这分明是杞地的人要拉拢杞梁夫妇做他们的同乡先哲,所以立出这个异说。
在后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卷二十六“沭水”条莒县)中,却说所崩的城是莒城:“沭水……东南过莒县东……《列女传》曰:‘……妻乃哭于城下,七日而城崩’,故《琴操》云:‘……哀感皇天,城为之坠’,即是城也。其城三重,并悉崇峻;惟南开一门。内城方十二里,郭周四十余里。”
杞梁之妻所哭倒的,无论是东汉人没有指实的城,是崔豹的杞城,还是郦道元的莒城,总之在中国的中部,不离乎齐国的附近。杞梁夫妇的事实,无论如何改变,他们也总是春秋时的人、齐国的臣民。谁知到了唐朝,这个故事竟大变了!最早见的,是唐末诗僧贯休的《杞梁妻》:
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
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
上无父兮中无夫,下无子兮孤复孤。
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梁骨出土。
疲魂饥魄相逐归,陌上少年莫相非!
(见《乐府诗集》卷七十三,尚未检他的《禅月集》)
这诗有三点可以惊人的:
(一)杞梁是秦朝人。
(二)秦筑长城,连人筑在里头,杞梁也是被筑的一个。
(三)杞梁之妻一号而城崩,再号而其夫的骸骨出土。
这首诗是这件故事的一个大关键。它是总结“春秋时死于战事的杞梁”的种种传说,而另开“秦时死于筑城的范郎”的种种传说的。从此以后,长城与他们夫妇就结成了不解之缘了。
这件故事所以会得如此转变,当然有很复杂的原因在内。就我所推测得到的而言,它的原因至少有二种:一是乐府中《饮马长城窟行》与《杞梁妻歌》的合流;一是唐代的时势的反映。
《饮马长城窟行》最早的一首(即“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之篇),《文选》上说是古辞,《玉台新咏》说是蔡邕所作。此说虽未能考定,但看《乐府诗集》(卷三十八)此题下所录诗有魏文帝、陈琳……直至唐末十六家的作品,便可知道这种曲调是三国、六朝以至唐代一直流行的。他们所咏的大概分两派,雄壮的是杀敌凯还,悲苦的是筑城惨死。建筑长城的劳苦伤民,虽战国、秦、汉间的民众作品并无流传,但这原是想像得到的。(《水经注》引杨泉《物理论》云:“秦筑长城,死者相属,民歌曰:‘生男慎勿举……’,其冤痛如此。”杨泉是晋代人,这四句歌恐即由陈琳诗传讹的,故不举。)
三国时陈琳所作,即属于悲苦的方面。诗云: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
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
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
善事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
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
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
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这说的是夫妇的惨别之情,虽没有说出人名,但颇有成为故事的趋势。唐代王翰作此曲,其下半篇云:
回来饮马长城窟,长城道傍多白骨。
问之耆老何代人,云是秦王筑城卒。
黄昏塞北无人烟,鬼哭啾啾声沸天。
无罪见诛功不赏,孤魂流落此城边。
这把长城下的白骨,指明是秦王的筑城卒了。《乐府诗集》又有僧子兰一诗,子兰不知何时人,看集上把他放在王建之后,或是晚唐人。诗云:
游客长城下,饮马长城窟。
马嘶闻水腥,为浸征人骨。
岂不是流泉,终不成潺湲。
洗尽骨上土,不洗骨中冤。
骨若不流水,四海有还魂。
空流呜咽声,声中疑是言。
这更是把陈琳的“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一语发挥尽致。拿这几篇与贯休的《杞梁妻》合看,真分不出是两件事了。它们为什么会得这般的接近?只因古时的乐府,原即是现在的歌剧,流传既广,自然容易变迁。《饮马长城窟行》本无指实的人,恰好杞梁之妻有崩城的传说,所以就使她做了“贱妾何能久自全”的寡妇,来一吐“鬼哭啾啾声沸天”的怨气。于是这两种歌曲中的故事就合流而成为一系了。
唐代的时势怎样呢?那时的武功是号为极盛的,太宗、高宗、玄宗三朝,东伐高丽、新罗,西征吐蕃、突厥,又在边境设置十节度使,带了重兵,垦种荒田,防御外蕃。兵士终年劬劳于外,他们的悲伤,看杜甫的《兵车行》《新婚别》诸诗均可见。他们离家之后,他们的妻子所度的岁月,自然更是难受。她们魂梦中系恋着的,或是在“玉门关”,或是在“辽阳”,或是在“渔阳”,或是在“黄龙”,或是在“马邑、龙堆”,反正都是在这延亘数千里的长城一带。长城这件东西,从种族和国家看来固然是一个重镇,但闺中少妇的怨毒所归,她们看着便与妖孽无殊。谁人是逞了自己的野心而造长城的?大家知道是秦始皇。谁人是为了丈夫惨死的悲哀而哭倒城的?大家知道是杞梁之妻。这两件故事由联想而并合,就成为“杞梁妻哭倒秦始皇的长城”,于是杞梁遂非做了秦朝人而去造长城不可了!她们再想,杞梁妻何以要在长城下哭呢?长城何以为她倒掉呢?这一定是杞梁被秦始皇筑在长城之下,必须由她哭倒了城,白骨才能出土,于是遂有“筑人筑土一万里”,“再号杞梁骨出土”的话流传出来了!她们大家有一口哭倒长城的怨气,大家想借着杞梁之妻的故事来消自己的块垒,所以杞梁之妻就成为一个“丈夫远征不归的悲哀”的结晶体!
在这等征战和徭役不息的时势之中,所有的故事,经着那时人的感情的渲染和涂饰,都容易倾向到这一方面。我们再可以寻出一个卢莫愁,做杞梁之妻的故事的旁证。
莫愁,是六朝人诗中的一个欢乐的女子,这个意义单看她的名字已甚明白。《玉台新咏》(卷九)载歌词一首(《乐府诗集》作梁武帝《河中之水歌》),云: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
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
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
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提履箱。
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
这写得莫愁的生活豪华极了,福气极了。但试看唐代沈佺期的《古意》: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照这样说,她便富贵的分数少,而边思闺怨的分数多了。“莫愁”尚可变成“多愁”,何况久已负了悲哭盛名的杞梁之妻呢!
所以从此以后,杞梁妻的故事的中心就从哭夫崩城一变而为“旷妇怀征夫”。
较贯休时代稍后的马缟(五代后唐时人),他作的《中华古今注》是根据崔豹的《古今注》的。他的书不过是为了推广崔书,凡原来所有的几乎一个字也没有改。所以他的《杞梁妻》一条(卷下)也因袭着崔书。但即使因袭,终究因时代的不同,传说的鼓荡而生出一点改变。他道:
《杞梁妻歌》,杞梁妻妹朝日之作也。杞植战死,妻曰:“上无考,中无夫,下无子,人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长城感之颓。遂投水而死。其妹悲姊之贤贞操,乃为作歌,名曰《杞梁妻贤》……
这和崔豹书有三点不同。(一)杞梁妻妹的名字由“明月”改作“朝日”了。(二)歌名不曰《杞梁妻》而曰《杞梁妻贤》(遣“贤”字或系“焉”字之误)。(三)哭倒的城不曰“杞都城”而曰“长城”。妹名和歌名不必计较,城名则甚可注意。杞梁之妻哭夫于莒、齐之间,杞城感之而倒已是可怪,怎么隔了二千里的长城又会闻风而兴起呢?杞梁战死的时候,不但秦无长城,即齐国和其他各国也没有长城,怎么因了她的哭而把未造的城先倒掉了呢?
我们在此,可以知道杞梁之妻哭倒长城,是唐以后一致的传说,这传说的势力已经超过了经典,所以对于经典的错迕也顾不得了。
北宋一代,她的故事的样式如何,现在尚没有发见材料,无从知道。南宋初,郑樵在他的《通志·乐略》中曾经论到这事。他道:
《琴操》所言者何尝有是事!琴之始也,有声无辞,但善音之人欲写其幽怀隐思而无所凭依,故取古之人悲忧不遇之事而以命操,或有其人而无其事,或有其事而非其人,或得古人之影响从而滋蔓之。君子之所取者但取其声而已。……又如稗官之流,其理只在唇舌间,而其事亦有记载。虞舜之父,杞梁之妻,于经传所言者不过数十言耳,彼则演成万千言。……顾彼亦岂欲为此诬罔之事乎!正为彼之意向如此,不说无以畅其胸中也。
这真是一个极闳通的见解,古今来很少有人用这样正当的眼光去看歌曲和故事的。可惜“演成万千言”的“杞梁之妻”今已失传,否则必可把唐代妇人的怨思悲愤之情从“畅其胸中”的稗官的口里留得一点。
较《通志》稍后出的,是《孟子疏》。《孟子疏》虽署着北宋孙奭的名字,但经朱熹的证明,这是一个邵武士人所作而假托于孙奭的,这人正和朱熹同时。他的书非常浅陋,有许多通常的典故也都未能解出,却敢把流行的传说写在里面,冒称出于《史记》。如《离娄篇》“西子蒙不洁”章,他疏道:
案《史记》云:“西施每入市,人愿见者先输金钱一文。”
这便是《史记》上所没有的。这样著书,在学问上真是不值一笑,但在故事的记载上使得我们知道当宋代时对于西施曾有这样的一个传说,这个传说中的看西施正和现在到上海大世界看“出角仙人”一样,这是非常可贵的。他能如此说西施,便能如此说杞梁之妻。所以他说:
或云,齐庄公袭莒,逐而死。其妻孟姜向城而哭,城为之崩。
杞梁之妻的大名到这时方才出现了,她是名孟姜!这是以前的许多书上完全没有提起过的。自此以后,这二字就为知识分子所承认,大家不称她为“杞梁之妻”而称她为“孟姜”了。
孟姜二字怎么样出来,这也是值得去研究的。周代时妇人的名字,大家都把姓放在底下,把排行或谧法放在上面。如“孟子”“季姬”便是排行连姓的。如“庄姜”“敬嬴”,便是谧法连姓的。“孟姜”二字,“孟”是排行,“姜”是齐女的姓;译作现在的白话,便是“姜大姑娘”。这确是周代人当时惯用的名字,为什么到了南宋才由民众的传说中发见出来?
在《诗经》的《鄘风·桑中》篇,有以下的一章:
爰采唐矣,沬之乡矣。
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又《郑风·有女同车》篇二章中,也都说到孟姜: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姚际恒在《诗经通论》(卷五)里解释道:
是必当时齐国有长女美而贤,故诗人多以孟姜称之耳。
这话也许可信。依他的解释,当时齐国必有一女子,名唤孟姜,生得十分美貌。因为她的美的名望大了,所以私名变成了通名,凡是美女都被称为“孟姜”。正如“西施”是一个私名,但因为她极美,足为一切美女的代表,所以这二字就成为美女的通名。(现在烟店里的美女唤做“烟店西施”,豆腐店里的美女唤做“豆腐西施”——江浙一带如此,未知他处然否。)又嫌但言孟姜,她的美还不显明,故在上面再加上一个“美”字唤做“美孟姜”。如此,则“美孟姜”即为美女之意更明白了。孟姜本为齐女之名,但《鄘风》也有,《郑风》也有,可见此名在春秋时已传播得很远。以后此二字虽不见于经典,但是诗歌中还露出一点继续行用的端倪。如汉诗《陇西行》(《玉台新咏》卷一)云:
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取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
又曹植《妾薄命行》(《玉台新咏》卷九)云:
御巾挹粉君傍,中有霍纳都梁,鸡舌五味杂香。进者何人,齐姜,恩重爱深难忘。
可见在汉魏的乐府中,“齐姜”一名又成了好妇和美女的通名,则孟姜二字在秦汉以后民众社会的歌谣与故事中继续行用,亦事之常。杞梁是齐人,他的妻又是一个有名的女子(有名的女子必有被想象为美女的可能性),后人用了“孟姜”一名来称杞梁之妻,也很是近情。这个名字,周以后潜匿在民众社会中若干年;直到宋代,才被知识分子承认而重见于经典。孟姜成了杞梁之妻的姓名,于是通名又回复到私名了。
附记:
作者近日事务非常冗忙,为践专号的宿诺,勉强抽出三天功夫,匆促作成这半篇。以下半篇,得暇即做。但说不定何日有暇。续文下期如能登出,那是最好。但不能登出亦是在意料中的,请读者原谅!
再,读者如有材料供给我,请送本校三院研究所国学门歌谣研究会转交。
十三,十一,十九。
文章来源:《歌谣周刊》第6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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