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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世界神话学界,“向后看”视角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对于神话在当代流行文化、数字技术以及文化产业的影响下出现的各种挪用和重构的研究十分薄弱,因此,神话学亟待实现从“向后看”到“朝向当下”的学术转向。本文对“朝向当下”的神话学的建构路径、视角和方法进行了探索和阐述,指出新取向的神话学将全面考察并描述神话在当代社会不同领域中经历的各种挪用和重构现象,揭示神话生产和转化的内在机制,呈现当代神话创造者、传播者和接受者的心声,揭示神话转化与当代社会语境的互动关系,最终达到建构当代神话学学科体系的目的。为实现上述目标,需要采用神话学、民俗学/民间文学以及跨学科的视角,运用民族志式田野作业、网络民族志、文本分析、语境研究以及综合研究等多种方法。
关键词:神话;神话学;“朝向当下”;“向后看”;转化;学科转向
作者简介:杨利慧,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神话资源的创造性转化与当代神话学的体系建构”(编号:18ZDA268)的阶段性成果。
一、研究缘起
神话,是人类创造的最为重要的表达文化之一,通过解释宇宙、人类和文化的最初起源以及现有世界秩序的最初奠定,表达并模塑着人们的信仰、宇宙观和人生观。它产生于远古时代,但始终传衍不断,并在不同阶段的社会生活中发挥着多样化的作用。两千多年来,神话一直是学人努力探索的对象,神话学成为人文社会科学的重要分支。不过,在世界神话学界,学者们关注的焦点,大多是古代典籍中的神话,追溯古代神话的起源、神祇的原初形貌、神话流传演变的历史轨迹等等,成为神话研究的主要内容,“向后看”视角(backward-looking perspective)是主导性研究视角,研究方法也多是依赖古文献记录和考古学资料进行考据。这方面的一个鲜明案例可参见美国ABC-CLIO出版公司于2005年前后陆续出版的“世界神话手册”丛书(Handbook of World Mythologies series)。该公司邀约了诸多知名神话学家,对世界各国的神话予以介绍和评述,并编辑出版了该大型丛书,其中除个别作者关注到神话在当代社会中的活形态流播外,绝大多数学者基本都是运用古代文献资料进行溯源性考据。尽管一些人类学者(包括有人类学取向的其他学科的学者)力图纠正这一古文献考据的偏向,主张把神话放在活生生的现实语境中加以研究——这一取向的代表性学者首推波兰裔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Kaspar Malinowski)[1],不过,该取向的神话研究大多集中关注一些地域上较偏僻、文化形态相对单纯的部落或部族(所谓“原始人”“土著人”或“野蛮人”)。以上两种研究,即以古代文献记录和考古资料为分析中心的研究和以土著民族的神话为考察中心的研究,使得世界神话学一直带有浓厚的“尊古”“崇古”的特点,神话因此常常与“原始”“蒙昧”“洪荒”等字眼挂起钩来,成为一般人心目中已经逝去或者即将逝去的文化遗留物,与当代社会格格不入。这种局面极大地限制了学者对古老神话如何与现代社会“接轨”、对如何激活神话在当下的生命力的探讨热情,严重阻碍了神话学对当下社会现实的充分关注。对于神话在当代文化产业、数字技术和文化商品(化cultural commodification)大潮影响之下的传承和演变,鲜有充分的关注和详尽的探讨,具体地说,对于神话在当下流行文化以及文学、艺术、商业等范畴——例如电影、电视、电子游戏、网络文学、传统作家文学、遗产旅游以及雕塑绘画等领域——中普遍存在的挪用与重构现象,神话学界的研究十分薄弱。由此造成的缺憾是:神话研究者未能在完整的历史脉络中把握神话的生命力,面对古老神话如何与现代社会“接轨”等严峻的现实问题,神话学界缺乏深度研究,这不仅严重束缚了学科理论和体系的创新,也削弱了神话学界参与当下社会文化建设和学术对话的能力以及对公众(尤其是青年人)的吸引力。
20世纪中后期以来,一些神话学者开始探求神话在现代社会中的利用和重建,这成为神话学直面当下的先声。例如,前苏联神话学家梅列金斯基(Yeleazar Meletinsky)集中分析了“20世纪文学中的‘神话主义’”——他将作家汲取神话传统而创作文学作品的现象,称为“神话主义”[2];美国比较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Joseph Campbell)在其系列著作如《千面英雄》《神话的力量》等中,从心理学的精神分析理论出发,深刻分析了神话原型如何反复在人类文化中出现及其出现的意义[3];德国宗教学教授阿尔穆特-芭芭拉·雷格尔(Almut-Babara Renger)对于古希腊纳西索斯神话及其在21世纪赛博空间中的流变历程作了细致考察[4];中国神话学者叶舒宪自2005年以后,撰写了系列文章,对新神话主义现象及其兴起的社会背景、心理动因、表现形式、体现的西方价值观以及对中国重述神话文艺的启示等等,作了比较详尽的介绍和阐发[5];《长江大学学报(社科版)》曾多年开设“神话学与神话转化研究”专栏,探讨神话在当代社会实现转化的困境与途径。近几年来,本人以及课题团队运用重新阐释过的“神话主义”的概念和视角,对遗产旅游和电子媒介中的相关现象作了描述和分析[6]。在笔者重新阐释并不断完善的界定中,“神话主义”是指20世纪后半叶以来,由于现代文化产业和电子媒介技术的广泛影响而产生的对神话的挪用和重新建构,神话被从其原本生存的社区日常生活的语境移入新的语境中,为不同的观众而展现,并被赋予了新的功能和意义。神话主义既指涉现象,也是一种理论视角——该概念含有这样的意涵和追求:自觉地将相关的神话挪用和重构现象视为神话世界整体的一部分;看到相关现象与神话传统的关联性,而不以异质性为由,对之加以排斥[7]。
但是,总体而言,对神话在当代社会中的传承和变迁的研究,尤其是对20世纪后半叶以来受到文化产业、数字技术以及商品化影响的神话的研究,显然数量不多,质量也有待进一步提高:许多论述仅依赖文本的搜集和分析,缺乏深入细致的田野调查做依据,而且随感性的议论较多,专门研究不足,因此不免流于空泛;从神话学视角切入的论述较少,对于诸多神话学理论和实践问题,缺乏系统和有力的探讨,更缺乏立足于神话学体系的整体反思。这种种不足,与神话在当代社会的诸多领域频繁经历挪用和重构而且影响广泛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严重束缚了神话学这门古老学问的创新与发展。
神话学亟待实现从“向后看”到“朝向当下”(present-facing)的学术转向。
二、建构“朝向当下”的神话学的路径
2018年底,本人主持申报的“中国神话资源的创造性转化与当代神话学的体系建构”项目获批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该项目正是基于对如上学术史及其中不足的反思,力图对当代社会一些主要领域中对中国神话的挪用与重构的现象作全面的考察和梳理,并在此基础上对“朝向当下”的当代神话学的理论体系进行创新性建构。
那么,如何建构一门“朝向当下”的当代神话学?其路径、研究视角和方法是什么?本文将探索并尝试回答上述问题,以期初步建构这一新取向神话学的基本理论框架,为未来相关研究的开展奠定基础。
在笔者看来,建构“朝向当下”的当代神话学必须通过以下三个步骤:第一,全面考察神话在当代社会不同领域中经历的各种挪用和重构现象,深描其丰富多样的表现形态,分析其文本特点并作文本的分类;第二,以此为基础,揭示神话生产和转化的内在机制,呈现创造者、传播者和接受者的心声,探查神话被挪用与重构的内在动因,揭示神话的挪用与重构与当代社会文化政治语境的互动关系,提炼成功转化的经验和模式;第三,最终,从本体论、方法论以及实践论层面,构建“朝向当下”的当代神话学的学科体系。
具体地说,通过如上路径来建构的“朝向当下”的神话学应具有如下内容:
(1)考察神话在当代社会不同领域中经历的挪用与重构,深描其丰富多样的表现形态。在世界范围内,神话在当代社会最常被大规模挪用和重构的文化场域主要涉及当代文学(包括传统作家文学、网络奇幻文学、科普文学以及儿童文学等)、数字媒介(包括电影、电视、电子游戏以及网络自媒体等)、遗产旅游(涉及不同地域和不同民族)以及图像艺术(如雕塑、绘画、民间工艺和舞台剧等)。因此,对上述领域中神话被挪用和重构的多元形态加以细致梳理和深度描述,成为建构新取向神话学的基础。
(2)归纳主要的挪用和重构方式,揭示神话生产和转化的过程和机制。神话的转化往往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在不同的情形下常有不同的方式,转化的过程也有差异。同时,由于转化动机、创作者、观众、传播媒介与生产方式等因素的不同,神话转化的机制也呈现出很大的差异。有鉴于此,“朝向当下”的神话学应对上述领域中主要的神话转化方式进行全面归纳,对其中的转化过程进行深度描述,并揭示形塑神话的当代转化的机制。
(3)呈现创造者、传播者和接受者的心声,探查神话被挪用与重构的内在动因。在世界民俗学领域,很长时间里,那些讲述、表演、展现神话的个人常常被视为“集体”的代言人,他们的才能、个性、世界观等往往被贴上了“集体性”的标签而面目模糊。20世纪60年代以后,由于表演理论的影响,学者们的研究视角逐渐从“以文本为中心”转向“以表演为中心”,“民”不再代表抽象的“集体”,而是呈现为有血有肉的个人;人不再是传统的被动接受者,而是主动选择者和创造者[8]。本人对于神话的讲述者和传承者的集中关注,在《现代口承神话的民族志研究》一书中已有突出体现[9]。“朝向当下”的神话学应延续这一关注,不过这一次,具有革命性意义的是,神话学的聚光灯将照在那些网络小说的写手、运用自媒体讲述并聆听神话的朗读者和听众、旅游景区的导游以及神话主题公园里的雕塑家的身上。“朝向当下”的神话学应通过面对面的或者间接访谈的方式,倾听这些创造者、传播者和接受者的心声,了解他们对神话及其当代转化的看法,认识他们如何将个人的理解和创造性注入神话的传承链条中,从而探究神话被挪用与重构的内在动因,并分析个人创造性与传统的传承性的互动关系。
(4)分析神话的挪用、重构与当代社会文化政治语境的内在关系。前文已经述及,自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尤其是21世纪以来,中国民俗学界开始转变研究范式,以抽象的、被剥离了语境关系的民俗事项为中心的研究范式逐渐为语境研究范式所取代,对于民俗与社会生活、社会关系、文化传统的复杂关联,以及民俗表演的情境等的关注渐渐占据主导地位,呈现出民族志式的整体研究取向。“朝向当下”的神话学应积极汲取这一晚近的民俗学发展成果,将神话的挪用与重构置于当代社会文化政治语境中加以考察。神话的转化有着悠久的历史,并非是当代社会独有的现象——曹雪芹所著《红楼梦》中对女娲炼石补天神话的重构,鲁迅所著《故事新编》中对大禹治水、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等神话的重构,都是不同时代里神话挪用与重构的具体体现。那么,神话在当代社会发生的挪用与重构与当前的社会文化政治语境有何关系?与以往历史上的同类现象相比,神话具有哪些稳定传承的部分,又具有哪些不同的时代特点?“朝向当下”的神话学应探究神话转化与相关语境的互动关系,并从中反思神话传统在当代所担负的功能和蕴含的意义。
(5)考察神话的当代挪用和重构对神话的内容、形式、功能、意义以及人们的神话观念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并分析这些转化对神话传统的当代传承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6)从公共民俗学的角度,提炼神话实现成功转化的模式,为包括神话在内的传统文化的保护和发展提供参考。公共民俗学(public folklore)讲究专业知识的应用,学者通过自己的研究以及与社区的合作,为地方民间传统的保护和发展提供帮助[10]。“朝向当下”的神话学将立足于公共民俗学的立场和实践,对当代神话挪用与重构的结果作总结,提炼出其中成功的经验,归纳出具有操作性的模式,也直面并讨论其中失败的教训,从而为各级政府、相关文化组织、商业机构和个人开展传统文化的保护和发展工作提供有益的借鉴。由上述问题的探索开始,“朝向当下”的神话学还要力图进一步讨论一些重要问题:如何有效地进行传统文化的保护和挪用与重构?在现代化和全球化的冲击下,到底应该如何有效保护包括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内的传统文化?如何实现传统文化在当代社会中的有效转化,进而促成其可持续发展?这些不仅仅是中国面临的问题,也是摆在全世界面前的挑战。新取向的神话学应从神话学的特殊立场出发,参与学界和社会对上述重大问题的讨论,并作出积极贡献。
(7)建设一门“朝向当下”的当代神话学。如前所述,传统神话学往往以“向后看”为主导性研究视角,研究对象是古代典籍中的神话或者土著人的神话,研究方法以文献考据或者深入土著社区开展田野研究为主,研究内容主要聚焦于古代神话的起源、神祇的原初形貌、神话流传演变的历史轨迹等。这样的神话学显然已无法应对“朝向当下”的神话研究的需求。那么如何以“朝向当下”的神话学的经验性个案研究为基础,在较为全面地梳理、考察、总结的基础上,从本体论、方法论以及实践论层面,建构一个新的神话学体系,将是“朝向当下”的神话学的一个关键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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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张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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