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树木所具有的生命力与再生力量,使神树崇拜成为人类文明史上最古老的信仰之一。印度吠陀神话、印度教神话中的“生命树”,是长生不死想象的神圣之物。印度佛教将生命树意象融入“窣堵波”的建造中,使“窣堵波”信仰也彰显出再生与丰饶的意义。生长在须弥山、伊甸园、昆仑悬圃这些神话乐园中的“如意宝树”,延续“生命树”永生不死的隐喻涵义,并凸显其如意变化的神奇功能。随着佛教的东传,出现于中国的“佛像摇钱树”则是在神树崇拜基础上,结合佛教信仰演变发展形成的神圣之物,兼具“生命树”永生不死与“如意宝树”所求皆遂的多重象征语境与神圣功能。从生命树到如意宝树再到佛像摇钱树,存在着人类神树神话想象嬗变的复杂过程,不仅可以窥视神树崇拜与信仰形成与发展的历史轨迹,而且可以领略潜藏其中的多重文化内涵。
关键词:生命树;如意宝树;佛像摇钱树;嬗变;多重语境
神树崇拜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古老的信仰之一,源于原始社会万物有灵观念,表达了对大自然的敬畏与依从心理,以及对美好生活的热切期望之情。印度、希腊、中国等古老的文明都将生命树、如意宝树等神树或者视为植物精灵,或者作为神祇的居所。神树既是普通信众的祭祀对象,同时也包含了自古以来口口相传的神话传说,成为某种宗教深奥教义的具体象征符号。这种观念深入人心,至今仍是不同文明宗教信仰与实践的有机组成部分。
纵览学界对此内容的探讨和研究,多集中在对某单一神树信仰与崇拜的研究上。事实上,在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Karl Jaspers)所言的人类轴心时期(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印度、希腊、中国、希伯来等地创立了各自的思想体系。但是,正是不同文明之间的相互交流与借鉴,才逐渐形成具有世界性意义与精神范型的人类文明。因此,生命树、如意宝树与摇钱树等神树信仰与崇拜,在不同的文明体系中既有其独立性,又有其交流互鉴的复杂性。本文拟将生命树、如意宝树以及摇钱树置于中西文化交流的背景下,对三种人类文明史上的神树进行文本与图像资料的梳理,并在此基础上,对三者之间存在的内在关联性进行思考与探析。
一、生命树:永恒生命力的象征
“树成荫而众鸟息焉”,繁茂的树林既是鸟兽的栖息之地,也是人类赖以生存、繁衍生息的生命之地。树木逢冬凋零,逢春回生,一些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树木所具有的神秘生命力和再生力量,常常被知识尚未普及的久远时代的人们,作为生命之树加以崇拜。在印度,从远古到“吠陀”时代,森林被完全人格化为林木女神阿兰尼(Arani)。在《梨俱吠陀》中阿兰尼被视为神圣化之林的化身;在《阿闼婆吠陀》中阿兰尼为林中野兽之母,周身散发着树木油脂的香气,并发出风吹树叶的种种响声。公元前10世纪下半叶形成的《森林书》(Aranyaka),就是在幽深的密林中探究和讲授《吠陀》的奥义结集而成的。
在“吠陀”和印度教神话传统中,“毕波罗树”(Pippala)是典型的宇宙之树与生命之树。马匹会被吸引到树边,在树下纳凉并得到保护,因而“毕波罗树”也被称为马站树(Asvattha,阿湿婆多),属无花果树类,具有速生和长寿两大特点。“毕波罗树”树龄极长,树根可以从树干中长出并扎根于很深的土壤中,从中又可以生出新芽长成大树。女神们常常栖居于此树,空中充满着她们的笑语欢声。曾出土过一枚表现公元前三千年摩亨佐达罗(Mohenjodharo)地区崇拜生命之树的印章。印章上半部分有一女神立于神圣的“毕波罗树”树枝上,下有一带角者,以示对林木女神的崇拜之意。印章下半部分有七位头顶或者有角或者有枝杈的女神。在古老的印度神话中,此印章体现出印度达罗荼毗土著民的神树神话叙事观念,即丰饶、繁茂与种族生命的繁衍。
与林木女神一起受到崇拜和供奉的还有树神林主(Vanaspati)。湿婆、毗湿奴、梵天、阿耆尼和因陀罗都会化身为不同的神树,如娑罗树(Vata)、无花果树(Asvattha,音译为阿湿婆多)、菩提树(Plaksa)、莎米树和霸王鞭树(Vajrī)等,以表示其特定的身份职能,也会因此而变得更有力量。在一座著名的湿婆崇拜浮雕中有一棵圣树,学者们研究推测,这棵圣树就是著名的湿婆树(Himālayan devadāru),蕴含着生命的生生不息意义,至今仍是印度妇女献祭祈愿生育子嗣的祈愿树。《摩诃婆罗多》“关于甘露之获取”讲述了搅乳海时搅出的五棵神树:曼多树(Mandāra)、珊瑚树(Pārijāta,也称波利质多树)、莎米(Sami)、檀香树(Haricandra)和如意树(Kalpavrksa,也称劫波树),后被黑天夺得并带入天宫,成为生长于天堂的五棵神树。其中的珊瑚树,因每一个叶柄上都长着三片小叶子,象征着神性的三位一体——梵天、湿婆与毗湿奴。由此演化的“三叶图示”,在古代印度神话图像的表征中,也与丰饶观念相关。
生命树神话叙事与信仰崇拜在印度佛教神话中同样具有特殊的意义。佛教创立者释迦牟尼诞生于无忧树(Aśoka)下,涅槃于娑罗树(Sāla)下。佛教神话记述了释迦太子诞生时,其母摩耶夫人右手攀树枝、释迦牟尼从母右肋而出的故事情节。神话图像中摩耶夫人右手攀无忧树枝、两腿前后交叉的站立姿势的形象,与印度树神药叉女形象颇具一脉相承的渊源关系。印度药叉女(Yakshi)是栖息果树花木之间、促进生命滋长繁衍的女性精灵。树木代表蛰伏的男性本质,药叉女代表唤醒男性本原的力量。雕刻在巴尔胡特大塔门楣角柱上的“旃陀罗药叉女”(Chuda Yakshi),以“头部倾侧,胸部扭转,臀部耸出”的三屈式(Tribhanga)站姿,站立在羊头鱼尾的摩卡罗身上。摩卡罗呈鳄鱼形,是恒河女神的乘骑,在印度文化中代表着水的繁殖能力。药叉女举起右臂攀折花枝繁茂的树枝,拥抱树干,以唤醒冬眠状态的树木,再度开枝散叶结果实。左臂与左腿盘绕树干,左手从下身抽出一支花束,表明旃陀罗药叉女是主宰自然生命繁衍的树神。
释迦牟尼涅槃后,其遗骨舍利建窣堵波(Stūpa)供养。“窣堵波”的原始功能是安放佛物或经文、埋佛舍利等物,但是随着古老生命树崇拜观念的融入,使得“窣堵波”的塔身“覆钵”备受关注。梵文文献中“覆钵”有两个称谓,一为“噶尔巴”(Garbha),二为“安达”(Anda),两者均有“卵”“胎”的含义。从现存古老的覆钵遗迹来看,“覆钵”犹如《百道梵书》和《歌者奥义书》中描述的半球形的“黄金之卵”或者“宇宙之卵”。窣堵波与生命树相结合的形式,称为“支提”(Caitya)。
从“支提”一词在《梨俱吠陀》中以及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中出现和使用的语境来看,“支提”更强调“圣树”的含义。“支提”被印度人看作是精灵(药叉、罗刹)栖息或者降凡之物,栖息于圣树上的精灵不仅可以施与丰饶多产的恩惠,也可以毁灭生命。“支提”进入佛教语境,具有“精灵栖息的生命树”与“伴随着窣堵波的生命树”的双重含义。窣堵波原本意味着永恒的“死亡”(涅槃),因为吸收了意味着永恒“生命树”而植根于印度大地,广为流传。
《大般涅槃经》记述,释迦牟尼从王舍城的灵鹫山出发,游行至毗舍离(Vaisāli),在遮波罗支提下休息,并向阿难提及此地的另五种支提:优陀延支提、瞿昙支提、庵罗支提、多子支提、娑罗支提,其中“多子支提”(Bahuputta Chetiya)的汉译名称取“多子多福”之义。“多子支提”即为玄奘在《大唐西域记·毗舍离国》中提及的“千子见父母处”。《长阿含经》《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等经典均讲述了“千子”出生时的情景:“日月既满,生一莲花,花有千叶,叶坐一子”;千子被母亲鹿女弃于恒河,下游的乌耆延王(Ujiyana)拾得千子并将其乳养成人,后有了“恃有千子,拓境四方”的传奇故事。阿玛拉瓦蒂博物馆的“释迦牟尼最后的旅程故事画”浮雕中的一个场景表现了“多子支提”的含义。画面中有三棵由栏楯围绕的圣树,两人正在礼拜画面中央位置的其中一颗圣树,一人双手合十,另外一人怀抱婴儿。画面下方刻有两行铭文:多子支提、毗舍离诸圣树。浮雕中的这个场景与两行铭文,不仅表明“支提”在与“窣堵波”相关联之前,作为“生命树”的含义,而且也表明了神树所具有的生命之源的功能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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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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