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史记》对先秦“商周感生神话”的重述
正如上文所强调,神话所言说的是其被表述时代的信仰、思想与文学特征。周代神话反映了周代的精神特质;同样地,西汉神话所反映的则是西汉所呈现之新的精神特质。《史记》在“殷本纪”“周本纪”中对先秦商周感生神话进行了重述,体现出以司马迁为代表的知识阶层为西汉大一统造势的时代风貌。
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史记·殷本纪》)
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徙置之林中,适会山林多人,迁之;而弃渠中冰上,飞鸟以其翼覆荐之。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史记·周本纪》)
将上述《史记》所记商周始祖感生神话与《诗经》所记相比对,除了文学样式从诗歌变成散文之外,《史记》的演绎更加生动形象。比如商契的诞生,《诗经》简言“玄鸟生商”“帝命子生商”,而《殷本纪》则详叙其过程,如同一帧帧分镜头:先是玄鸟堕卵,然后是简狄吞卵,最终受孕生契。再综合《周本纪》所记,从中可以解读出如下三点神话意蕴:
第一,《史记》叙事中为商周始祖神话中的感生之母增加了身分,分别为“帝喾次妃”和“帝喾元妃”,也就是说为商周始祖确定了“父亲”,两个始祖竟同出一父。在先秦文献中,商周始祖无论是感“玄鸟”而生,还是感“天”而生、感“帝”而生,都是“圣人无父”;而在《史记》中则出现了“有父”与“无父”的矛盾。为了解释这个矛盾,《史记·三代世表》中录有如下一问一答:
张夫子问褚先生曰:“诗言契、后稷皆无父而生。今案诸传记咸言有父,父皆黄帝子也,得无与诗谬乎?”
褚先生曰:“不然。诗言契生于卵,后稷人迹者,欲见其有天命精诚之意耳。鬼神不能自成,须人而生,奈何无父而生乎!一言有父,一言无父,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故两言之。”
褚少孙作为《史记》续补者,他与司马迁代表了汉代学者共同的思想倾向:感生神话既是可疑的,也是可信的。一方面“吞卵”“履迹”而孕在他们看来确实不符常理;但另一方面他们笃信“天命精诚之意”,而天意正是通过各种神异现象表征于人间。圣人虽秉承天命,但也“须人而生”,所以“有父”与“无父”在他们看来是逻辑自洽的。在《史记》中,汉代几位帝王的诞生也莫不如此。比如刘邦既是感“龙”而生,又有生父刘太公。这将在下文详述。
第二,正是通过在商周始祖神话里添加“夫系”“父系”,《史记》叙事编排出三代共祖的线性发展轨迹,但其间层累生成的先后顺序有必要理清。在《史记》的文本中,商周二本纪之前有《五帝本纪》。按照“神话表述时间”,《五帝本纪》所记载的有关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等古帝代表了更为久远的神话传说时代,要远远早于商周时期,因为在司马史公的笔下,夏、商、周的始祖均是五帝后裔,比如夏禹是黄帝之玄孙、帝颛顼之孙;商契为帝喾之子,其母为帝喾次妃,曾辅佐大禹治水,被帝舜封于商;周后稷也是帝喾之子,其母为帝喾元妃。然而从“表述神话时间”来看,司马迁将“五帝”置于“三代”之前的做法正是上世纪以顾颉刚为代表的“疑古派”所指出的“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即“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西汉初年,司马迁把在战国时才声名日隆的“黄帝”,按照西汉大行其道的“阴阳五行说”,安放在了五帝之首。《史记》卷一《五帝本纪》中对诸古帝的生平仅有“生而神灵,弱而能言”,“自言其名”等寥寥几句略带神异性的描写,并无感生情节。卷二《夏本纪》对始祖夏禹的描写则更加平实,直到卷三《殷本纪》、卷四《周本纪》的始祖神话中才出现感生情节。虽然在后起的汉代谶纬神话中,黄帝、颛顼等古帝,甚至夏禹均被“安排”了感生情节,如“大电光绕北斗枢星,照郊野,感附宝而生黄帝”;“瑶光如蜺贯月,正白,感女枢,生颛顼”;“庆都与赤龙合昏,生赤帝伊祁,尧也”;“握登感大虹,生大舜于姚墟”;“禹母修己,吞薏苡而生禹”,但其人为造作之痕迹愈发明显,神话意味已不可与商周感生神话同日而语。
第三,《殷本纪》和《周本纪》中的始祖感生神话像两个来自上古的珍贵标本,经司马史公采撷入史之后,本身附着的有关初民信仰的讯息得以保存于正史,同时也在历代正史的反复书写中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力。司马迁曾多次提及自己“网罗天下放佚旧闻”,“余尝西至崆桐,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可见其史料来源是多重的,能够做到不拘泥于书面文献的记载,在实地踏访中搜罗民间口传神话传说。民间的口传神话有其独特的流播途径,虽历经百代相递仍保持着蓬勃的生命力和相当的可信度,尤其是涉及氏族起源神话或者始祖诞生神话,则更是代代相传、深入人心且真实度高。司马迁虽然已言明《殷本纪》《周本纪》感生神话是据《诗经》为史料,但也有可能参阅先秦其他相关文献,甚至有可能采信了民间口传神话传说。比如《周本纪》中涉及感生神灵究竟是“大人”“巨人”还是“帝”的选择,司马迁没有采信《诗经》中的“履帝武敏歆”,而是“见巨人迹”,这表明其史料来源是多样的。
除此之外,《史记·秦本纪》中所记秦始祖感生神话,与殷商始祖感生神话如出一辙: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
《史记·秦本纪》所记秦始祖感生神话有可能参考秦汉流传的传说。有不少学者认为“此必秦人自附会其说,以神其姓裔耳”。关于秦人氏族来源,“西戎起源”曾一度为主流,认为秦据西部边陲,后东进吞并六国;与此相反的观点认为“秦之先世本在东方,为殷诸侯,及中潏始西迁”。李学勤在清华简《系年》的释读基础上,指出“秦人本来是自东方迁来的商奄之民,最早的秦文化应该具有一定的东方色彩,并与商文化有较密切的关系”。《史记》商、秦感生神话中都有“吞玄鸟卵”的情节,其中既有秦人起源及迁徙的史影,也未尝没有秦人“宠神其祖,以取威于民”的意图,从文本的生成来说,则没有商周那般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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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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