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快手”视频的普惠:城乡文化拼接的多样性表达
“快手”视频的普惠是让所有人都有同样的能力留下自己的记录,不会因高矮胖瘦、穷富美丑而有所差别,每一个人在“快手”上都能获得平等的对待。村中的年轻人如此热衷于拍摄“快手”短视频,原因在于在“快手”上农民的出身并不影响他们向全世界展示其对于自己生活的认知和理解。在笔者关注“快手”近一年的时间里,“快手”平台的去中心性特质令人印象深刻。平台上每个人所获得的关注和流量都是平等的,即便是明星也不会得到更多的流量倾斜,那些“有意思的普通人”反而容易获得更多的关注。李永福之所以立志做一名“网红”,原因就是“快手”平台给了他一个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从农民到“网红”的身份跃迁路径。
在李永福的介绍下,笔者在五十村找到了一个被当地年轻人称为“网红”、较早关注“快手”的小伙子李勇。他通过娴熟的社交技巧,迅速积累了300名粉丝,是当地成功开通直播权限的第一个年轻人。靠着每个月的直播和发布制作的短视频,李勇能够从“快手”平台获得300元左右的打赏收入。虽然这部分收入不多,但对于村里的其他年轻人来说却是一个极大的激励。他们纷纷开始效仿李勇的模式,勤奋地经营着自己的“快手”,期待着早日能够开通直播,实现社交变现。普惠性赋予了普通人发声的机会,自然带来了更加多元的文化呈现,这是“快手”平台留给人最为深刻的印象。每每打开“快手”,更新村里年轻人的视频,一种强烈的真实而多元化感受油然而生。
互联网本就是提供和接纳多元的理想场域,“快手”恰好给了这些年轻人多元表达的机会。一部手机、一个账号就可以让他们自由地表达对于生活的多样化理解。都市青年理解的闲暇可能更多的是点上一杯咖啡,坐在星巴克的遮阳伞下看着行人来来往往,或者坐着飞机跑到一个风景如画的海边,戴着太阳眼镜,读一本自己欣赏的作家的小说。而对于村里的年轻人而言,他们有自己的理解闲暇的方式。土族文化传统中借鉴了大量藏族文化因素,藏族人“过林卡”(逛林子)的休闲方式对他们影响很深。村中的年轻人喜欢结伴到树林里野餐,铺上一块塑料布,青年男女围坐一起,边喝啤酒边唱歌。有时他们会带上自家的马铃薯,在树林里点起火,烤马铃薯。这时,就会有人拿出手机,用环拍的方式将参加聚会的人都拍摄下来发到自己的“快手”上,并配上轻快的音乐。这些年轻人都是“沉默的大多数”。如果没有“快手”平台,他们的生活完全不会被其他人观看,甚至察觉。为人们所熟知的“闲暇”仿佛就是那些精英化的方式,对于生活的理解自然就在这样的话语权力的差距中变得越发一元化。普惠式的生活记录让观者看到了一个多元美好的真实世界,让身处不同时空的观者看到那些在他的生活空间中不曾出现的人和事物。在“快手”上都市文化与乡土文化共存于同一空间,以往互联网语境中的一元都市精英话语开始被更加多元的话语所取代,都市文化与精英文化不再是唯一表征,乡土文化开始在“快手”平台上越来越多地被显现出来,既往的城乡分立日渐模糊。
(三)“快手”视频的技术驱动:乡土文化的集中表达
当下人工智能技术已经开始深入网民的日常互联网实践中。网络技术中的基本核心程序已经相当成熟,目前多数的算法和信息过滤技术都是根据用户的链接点击、文字输入和搜索等一系列动态行为来判断用户感兴趣的内容。也就是说,用户实际在网上的实践行为、背景近似的网民群体的实践行为,会被详细记录、标签,以此来推断大家的好恶。“快手”也不例外,所有“快手”用户的刷推荐、点赞行为、点关注的行为都会被算法记录,并利用强大的人工智能技术进行分析,将不同的用户“标签化”,再根据精准的视频标签将计算出的符合用户口味的视频推荐给用户。这其实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当我们打开“快手”时,多数人的反应都是“快手怎么这么低俗”。“低俗”本就是一个有着很强权力差距的概念,是一种文化精英利用俯视的视角审视其他文化的姿态和立场,是长期占据权力高点的都市文化对于“快手”上所体现出的乡土文化的鄙视。快手的“低俗”其实就是长期占据了话语权的精英文化在和乡土文化共存同一空间时体现出的不适应。在以往的互联网平台,都市文化占据主导地位,是传统意义上掌握或者代管话语权的,而人们也早已习惯了中心化的传播范式,谙熟城乡文化之间的尊卑秩序,并安于现状。而任何秩序的改变,都会带给他们强烈的失序感和不适感。“快手”恰好从草根记录和去中心化的表达中将乡土文化同都市文化并置,同时利用人工智能的算法不断地向观者推荐更具乡土性的文化要素,使得观者以往对于互联网的认知和感受受到强烈挑战。从人类学的意义上讲,这是一种文化冲击。在笔者开始关注村里年轻人的“快手”视频时,事实上也充分感受到了这种冲击。
他们喜欢刻意将自己拍摄的视频显得更加“时髦”,因此他们将视频配合上感伤、低沉的流行音乐,营造出一种忧郁中带有孤独的情景。除了使用音乐衬托气氛以外,他们还喜欢在视频中配合他们编辑的文字,例如“你若有心,我怎会无情”“曾经滴酒不沾的我,为你喝到酩酊大醉”等。小伙子们都说这样的视频拍摄和处理方法是从“快手”上其他人的视频中学来的,他们觉得这样的视频很“酷”,很符合他们对时尚的理解。在村中与年轻小伙子们一起刷“快手”时,笔者发现,“刷推荐、互点赞、看评论、点关注”是他们在“快手”上最经常做的。根据人工智能的算法规则,这四种动态的实践行为是最能够让计算程序记录用户偏好,为用户“贴标签”的。持续观察发现,刷推荐是小伙子们耗费时间最长的,他们往往会花上一个小时浏览算法推荐给他们的用户的视频。在发现一个有趣的用户后,他们还会互相推荐关注,这样一来,关注的用户的相似程度会更加深化。“快手”平台的自由表达和传播,借助人工智能算法推荐的加持,使得村里的年轻人更加偏好快手平台承载的乡土性。他们发觉在“快手”平台上发布有着乡土元素的视频不仅不会被鄙视、屏蔽,甚至还会得到更多的鼓励和点赞。这大大提升了他们的幸福感和对于乡土文化的自信心,同时视频的变现特性让这些小伙子们制作和发布视频的动力被空前激发。村中小伙子们拍摄的视频,对于笔者来说,成为集中展示当下时代乡土文化的重要文本,无论村中的大小节日、婚丧仪式、村民的日常劳作都会被拍成视频,就连新收获的土豆和蚕豆他们也会发到“快手”上。
二、快手视频中城乡关系变革及其意义
历史上的中国乡村,市场发达,空间和信息流通畅,人口流动和商业信息网络与乡村自治的现实社区重叠,城乡协调发展。近代以来,随着城市工业化的兴起,农村开始边缘化,城乡割裂加剧。城市发展吸附乡村资源,导致城乡发展权力严重失衡。乡村文化习俗由于有碍于规模化的工业化生产方式而在逐步消失。对于这样一种历史发展潮流而言,以“快手”为代表的移动互联网实践的意义是重要和显著的,因为它与中国广大的农村社会天然融合,赋权个体,带来了都市文化和乡土文化的融合及重构。
(一)“快手”视频中的城乡文化认同策略
拍摄视频的年轻人是一个正在通过不断接纳和吸收不同文化要素实现快速社会化的群体。他们具有很强的学习和模仿能力,同时也具有强烈的自我塑造和角色建构需求。这是一种人类本能式的需求,他们需要在这个快速社会化的阶段不断地尝试和调整,最终完成自我角色的定位。青春期存在着对成人承担义务的合法延缓期,是最容易发生认同危机或混乱的时期。在这一时期,青少年开始关注自我意识,开始在生活实践中区分自我与他者之间的边界,以确定“我是谁”。互联网时代的数字媒体让乡村青年可以便捷地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同世界链接,异质性的信息爆炸式充斥进他们的头脑之中。互联网带来了一个乡土文化与都市文化并置的空间,这些青少年在认识自我、表现自我方面开始出现选择性困难,这种迷茫的阈限状态使得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开始将线下空间与线上空间并置,依赖线上和线下双重空间的叠加实践塑造出一个“自身”(self)、一个“化身”(avatar)来缓解由于困惑所带来的身份建构障碍。“自身”主要解决线下空间中的身份塑造和角色建构,他们会根据既定的社会规范对于青少年的要求进行身体和行为的规训获取自我认同;而“化身”主要解决他们试图将网络生活中建构的角色在类似“快手”这样的平台上实现,突破线下社会给青少年预设的规定性的角色规制,挖掘“多面向自我”,在互联网上借助各种文本表达出来。当然,这两种身份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边界。从五十村青少年“快手”短视频的内容来看,他们也会将自己平日生活中的“自身”投放到网络中,其中包括丰富多彩的民族节日、婚丧仪式、农事生活等片段。乡土的“自身”甚至成为他们确立在“快手”中区别于其他用户的独特标签,土族的身份及其附带的文化要素成为他们在“快手”上积累粉丝,实现社交变现的重要资源,乡土文化的认同也随之被强化。
在完成自己的身份塑造和认同的过程中,人们除了需要表现出与具有类同的他人相联系并获得对某一个群体的归属感以外,还需要对他人进行某种分类和识别。身份认同作为一种社会特征和属性,是相关某个群体的共同认识。它强调成员之间的相似性,同时集体成员们也以共同分享某种特殊的属性和特征为荣。五十村的青年们在“快手”账号中互相关注,成为好友,并且在网上分享不同类型的“网红”的视频作品。在线下的生活中,他们更是通过各种类型的组织活动,以群组的方式出现在村落中。笔者发现村中的年轻人无论是着装的方式、闲暇时的喜好,甚至是外出务工选择的工作类型都很相似。村中的男青年普遍喜欢穿着雪白的T恤衫,外面再搭配一件色彩鲜艳的夹克外套,下身穿一条紧贴身体的锥形牛仔裤,脚蹬一双轻便的运动布鞋。他们喜欢闲暇时聚在村中广场,蹭着免费的Wi-Fi,互相分享快手上的短视频,并不时地对视频进行品头论足。通过这样的仪式性装束以及日常生活,他们可以轻松地以群体方式展现他们的群体亚文化,同时产生强烈的群体认同和自豪感。
线上“化身”的拟都市性身份的存在和维持,就是依靠上述的内部“共有文化”的生产和分享来实现的。成员们通过模仿、改进和创新“化身”的造型和行为举止,确立自己心目中的都市人形象,并通过其他群体成员的模仿和再传播,固化一整套共有的表演经验和文化符号,以此为基础确立线上“化身”的文化风格,表达一种协商和共享的文化认同与社会定位。这些年轻人将个体对于自我(“自身”)的想象与对都市文化的想象(“化身”)统一起来,通过不断分享的视频风格形式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对于都市文化的认知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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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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