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以青海互助土族自治县五十镇五十村年轻村民日常生活中“快手”短视频的制作和发布为例,揭示出当今的移动互联网实践对于消解传统城乡二元对立有着特殊的作用和意义。“快手”呈现出都市和乡村线上空间和线下空间交叠的情景,展示出网络时代城乡文化并存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快手”成为城乡边界消解、城乡文化拼接的舞台。
关键词:“快手” 都市 乡村 青年 土族
作者简介:姬广绪,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副研究员。地址:广州市,邮编510275。
中国的互联网发展日新月异。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2017年中国互联网经济白皮书》,至2016年11月中国已成为全球最大的互联网市场之一,中国网民数量已达7.1亿人,位居全球第一,相当于印度和美国网民数量的总和。互联网的快速发展及手机等终端设备的普及加速了中国都市化的整体进程,乡村地区的互联网接入对地方文化、社会组织及整体的社会变迁都产生了重要影响。相关研究也开始在如下几个层面展开。
首先,“技术赋权”研究占据较大的比重。“赋权”主题在当今中国农村发展及城镇化转型问题中备受关注。例如,互联网如何赋权乡村基层,以改变以往城镇化进程中资本和权力主导格局,让乡村能够自主整合地方资源,实现当地就业,改善商业环境与公共服务。其次,互联网语境下的乡村发展研究,更多在继承城乡二元结构的研究模式下讨论“数字鸿沟”及其带来的城乡发展差异。有学者认为,“数字鸿沟”的发展经历了两个阶段,即“接入机会差异”导致的“数字鸿沟”阶段和因使用互联网的差异而产生的数字不平等阶段。在中国互联网接入率逐年高速增长的语境下,“数字鸿沟”问题已经从过去的“接入机会差异”转化为“使用差异”,这导致了城乡之间“数字鸿沟”进一步拉长。如何基于乡村的自身基础,通过互联网的连通性,将闲置的、碎片化的、与工业时代发展不相匹配的资源转化为具有竞争力的资本,实现城乡平权发展,将成为未来中国乡村研究的新热点。
在青海土族青年人的“快手”短视频制作中,笔者发现,年轻人将乡土文化与都市文化拼接并置,展示出特有的互联网时代的文化调用策略和逻辑,模糊了城乡二元对立,弱化了发展中的城乡权力差距。事实上,土族青年人的“快手”实践清晰地折射出互联网时代中国都市化进程的多样性及复杂性。
“快手”是一款手机应用,前身叫“GIF快手”,诞生于2011年3月,最初用来制作、分享GIF图片。2012年11月,“快手”从纯粹的工具应用转型为短视频社区,成为用户记录和分享生产、生活的平台。在“快手”上,用户可以用照片和短视频记录自己的生活点滴,也可以通过直播与“粉丝”实时互动。截至目前,“快手”累计注册用户超过7亿,日平均活跃用户超过1亿。
在笔者调查的青海互助土族自治县五十镇五十村,村中年轻人手机中均下载了“快手”。2017年7月至8月,笔者在村中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田野调查,重点调查当地年轻人的“快手”视频制作和分享情况。田野调查期间,笔者注册了“快手”账号,关注了村中所有年轻人的“快手”账号,参与了年轻人的“快手”视频拍摄。笔者对该群体的线上视频制作、分享实践以及线下的日常生活做了全方位记录。文中凡未明确注明出处的,均来自上述田野调查。
五十村位于青海省互助土族自治县,是一个土族人口占全村人口九成以上的土族村。村里现有农户467户1648人。村里的年轻人特别喜欢使用“快手”。在不工作的时候,他们会花大量时间观看用户上传的小视频,也会模仿拍摄和发布各种短视频。一款视频社交软件快速“下沉”到西部少数民族村落的年轻人生活中,并占据他们日常闲暇的大部分时间,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村里的这群年轻人如何利用手机和“快手”将自己投置于互联网,“网红”和“农村青年”这两个有着巨大落差的身份在他们身上如何呈现和互动,以“快手”视频社交为代表的线上都市化实践如何化解传统城乡二元对立,是本文想要关注和讨论的问题。
一、记录和分享普通人的生活:“快手”视频中城乡文化的拼接
据2017年“快手”的有关数据,目前“快手”的日活跃用户已超过1亿,总注册用户已超过7亿,每天产生超过1000万条新视频内容。五十村的年轻人就是这7亿用户中的典型代表。在征得被调查者同意的情况下,笔者检视了村里几个年轻人的手机,发现除了作为“国民应用”的微信被他们普遍接受以外,“快手”成为排名第二的应用。对于这群年轻人来说,“快手”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是平行于日常生活的另一个空间。他们用“快手”记录自己的生活,相信自己拍摄的短视频有机会被世界看到,消解了孤独感和疏离感,提升了幸福感。“快手”把记录、表达和传播的权利,通过技术手段赋予社会最基层的无数普通人。对于这群年轻人来说,“快手”短视频让他们获得了表达自己对于世界的理解和看法的机会。年轻人开始通过视频拼接都市与乡村文化,让二者共存于一个空间,他们心中原本根深蒂固的城乡二元观念开始松动。
(一)“快手”视频的记录:城乡文化拼接的主体性表达
五十村的村广场是村委会的所在地,也是村里唯一免费Wi-Fi的蹭网地,这里经常聚集着村里的年轻人。他们蹲在广场的水泥台上,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仔细地看着“快手”中“网红”发布的短视频,并不时和身边的小伙伴交流评论。起初笔者并不清楚这些小伙子们每天盯着屏幕在做什么,以为他们在打游戏。后来凑上去看见他们对着屏幕中几个穿着民族服饰唱民歌的小姑娘在笑,又对着一个吃着超级丰盛的海鲜大餐、吃相很难看的东北小伙子品头论足。视频中的东北小伙子,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边直播边大口大口地吃着海鲜。村子里的小伙子说基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觉得这个他们关注了很久的“网红”特别“厉害”。在笔者问他们为何觉得直播的东北小伙子很“厉害”,并且为何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看他们直播时,其中一个名叫李永福的小伙子说:
你看他每天就坐在镜头前面吃吃喝喝,就能有那么多的粉丝关注和打赏,每个月就有几万块的收入,多厉害!我以后就是要做网红、赚大钱。
李永福早在一年前就注册了“快手”的账号,每天都要在“快手”上花一两个小时,主要就是发视频、刷推荐、互点赞、看评论、点关注。查看李永福发布的短视频,笔者发现其中绝大部分的视频都是关于日常生活的,包括宗教活动场面、日常工作场面、闲暇聚会活动、个人自拍等内容。在网上流传的“快手”视频中,有大量为了获得异常关注而表演的低俗和怪异内容。但这些并没有出现在村中年轻人的视频之中。李永福说,虽然他们经常在“快手”上看那些“网红”的直播,但是他们对于哪些内容能够发到快手上也是有自己的底线的。他关注“快手”一年多了,发现“快手”视频中那些暴饮暴食、自残式娱乐、以低俗来博取关注的行为可以短时间内积累很多猎奇者的关注,但这和他的初衷并不一致。他喜欢和网友们分享他的日常生活。在他看来,日常生活必须要真实,必须不能是表演出来的。他在西宁的手机店做促销员,同时也做手机的售后维修工作。当他在手机店里修手机时,会开视频告诉大家如何修手机,同时告诉大家如果去修手机怎么样防止被骗。当他回到村里时,他会开视频给大家看村里的老人绕着白塔转着转经筒颂佛经,他会给大家看他和村里的伙伴到林子里去烤土豆,围着灰坑唱“花儿”和流行歌曲。当笔者在村里调查时,他邀请笔者在访谈的老乡家里开视频,并向他的“粉丝”介绍什么是人类学,为什么笔者会到他的村子里去做调查。
对于真实生活的主体性表达是村里“快手”青年们的追求,是一种自由表达自己想法的渴望。他们不再希望自己的生活和文化“被表达”,“快手”把记录、表达和传播的权利通过技术手段赋予了他们。在这个新的表达空间,视频是主体表达权的最好载体,“快手”所呈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的世界,有美,有丑,有善,有恶,有积极,有消极,有阳光,有阴霾,有希望,有绝望,是一个真实、多元,甚至有点问题的世界。他们发布的视频有些杂乱无章,没有确定的主题,也没有既定的套路,流水账式的视频记录了这群人的生命轨迹,体现着一种游移和模糊性。他们发布的视频时而是有着浓重的“土味时尚”感的自恋式自拍,戴着墨镜,穿着紧身裤,骑在一辆摩托车上摆出耍酷的造型;时而是穿着土族传统的服饰参加仪式或庆典的视频。
2018年5月7日,李永福在他的“快手”上传了一段村子里他的土族小伙伴结婚的视频,视频中他们都穿上了土族服饰,坐在新郎家的院子里听着新娘的舅舅唱着送亲的土族“花儿”。他在视频中配音说,自己听不懂这些歌的内容是什么意思,并且说视频中唱歌的舅舅是外村中为数不多的仍旧会唱此种“花儿”的中年人了。都市与乡土的交叉和重叠在这个群体的视频内容上有非常明显的体现。他们游走于都市文化与乡土文化之间,既不完全认同都市文化,但也不刻意渲染传统文化,展示的是一种杂糅并包的文化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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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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