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支嘎阿鲁》——史诗形态内在生命力的璀璨显现
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有一句名言:艺术是一种有生命的形式,我们“必须努力从它的内在生命力去把握它,从它的运动性和多面性中去把握它,总之要从它的动力学原则中去把握它。”(2),这次我从《支嘎阿鲁》的演化,对这句话从口服到心。
支嘎阿鲁英名及其叙事广泛流传于川滇黔桂四地彝区,由于彝语方言的缘故,各地作品中其名汉译略有不同,四川称支格阿龙、支格阿鲁,云南称阿鲁举热,贵州称支嘎阿鲁等。根据彝文古籍《西南彝志》、《彝族源流》等记载,支嘎阿鲁可能实有其人,是彝族历史上一个部落酋长,在按照不同方式起算的谱系中列第七代或第九代。有人推算,其生活年代大约距今4000多年。但各地流传的史诗里支嘎阿鲁的形象,已经超越了历史的原型,充溢着浓厚的神话意味与时代特点,成为不同时期人们崇高精神与美好理想的化身。
我这里摆着关于支嘎阿鲁的三个版本:四川大凉山彝区流传的创世史诗的《勒俄特依·支格阿龙》,云南楚雄州流传的史诗《阿鲁举热》,黔西北彝区流传的英雄史诗《支嘎阿鲁王》。三部史诗缀合起来,雄辩地告诉我们:“必须努力从它的内在生命力去把握它”,掌握它“内在规定的辩证法”(3)。
《勒俄特依·支格阿龙》(4)主要表现主人公与大自然灾害性天气的抗争。大凉山生态环境不很理想,古代彝族人民在与大自然长期协调、抗争中铸造了一种粗犷冷峻的民族性格,勇猛顽强的民族精神。这种性格和精神融进了支格阿龙的英雄形象里。
《勒俄特依·支格阿龙》不长,但主人公显然已经具备了英雄的特征。例如:
具有神奇的诞生:他的母亲蒲莫列衣为第九代龙女所生,因为滴上龙鹰的三滴血而生下支格阿龙。这个情节很可能隐喻他是“龙”“鹰”两个部落结成的联盟的首领;
经历了考验的过程:他生下后不肯吃母奶,不肯同母睡,不肯穿母衣。母亲“以为是个恶魔胎”而把他抛到岩下。岩下有龙住,支格阿龙“饿时吃龙饭,渴时喝龙乳,冷时穿龙衣”,在龙的庇护下,终于成长起来。在这里,他得到大自然种种灵物特别是作为自己“种”或图腾的灵物的保护,验证了他作为大自然之子的真实性,还具有一种“种”或图腾识别的含义。
具有神秘的童年:经过考验以及“种”或图腾识别证明是“圣婴”的支格阿龙,一岁就能“跟着牧童放猪玩,竹片做弯弓,草杆做箭弩”;长到四五岁后,“扳着四张神仙弓,搭着四张神仙箭,穿着四套神铠甲,带着四只神猎犬,骑着四匹神仙马”,练就了一身好本领。
具有英雄的功绩:最伟大的功绩是射下多余的太阳月亮。南方民族射日神话,当源自古代巫师“作日月之象而射之”的模拟巫术。
就这样,萌生于以龙、鹰为标志的氏族、部落首领又兼巫师原型的支格阿龙,蕴含着古代彝族人民的深层欲望,被塑造成为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与自然灾害象征物斗争的英雄形象。如果真如有人所推算的其生活年代大约距今4000多年的话,这样的英雄业绩正符合当时英雄的特征。
支格阿龙的形象,在《阿鲁举热》(5)中又有了新的发展。增加的情节是阿鲁举热长大后,沦为奴隶主日姆的娃子。阿鲁举热用神箭和神线杀死了日姆,还占有了日姆的财产和大小妻妾。最后是他骑马去找母亲,被日姆的一个女人偷偷剪去飞马的三层翅膀而连人带马一起落入大海淹死。
对比起来,作品中的阿鲁举热形象最主要的发展是增加了人性和人欲。他虽然也有神奇的出生,但经历了坎坷与磨难,曾经沦为日姆的奴仆;他虽然也为民除害,但也占有了日姆的财产和妻妾。作品明显地表现出奴隶占有制时期的观念。
这一形象的神性和人性,在英雄史诗《支嘎阿鲁王》(6)里得到全面的展现。战国前后至两汉时期西南地区历史进程及延绵恒久的传统文化土壤,孕育了英雄史诗里的支嘎阿鲁王。
这一时期西南地区的情况,在汉文史籍里只有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等有大略记载。根据记载,其时在西南云贵高原有大大小小的“君长”国,如夜郎、滇、邛都等。但《史记》有提及,无描述,使后来人对这些君长国的社会性质、彼此关系等等缺乏形象的认知。好在还有另一方面的资料——彝文史籍、考古资料,以另一种形式显现那段岁月的风云。
彝文史籍《西南彝志》、《彝族源流》(7)等写道,彝族的先世从希慕遮开始,到笃慕31代,都是父子连名。笃慕之时,三位天君之女“和笃慕成家”,生下“武、乍、糯、恒、布、默”六个儿子(六祖),这六个儿子以后又率领六支人马分头纵横驰骋于云贵川一带广大地区,开拓,繁衍,发展成武、乍、糯、恒、布、默六大部落群体。自此,在这些部落群体之间,在彝族先民和其他民族之间,时而“杀牛结盟”,“联姻相亲”,时而兵戎相见,你争我夺。“强者做了主,弱者降为奴”,形成彝族古代历史上的“战国时代”。《西南彝志·谱牒志》等用了很大的篇幅叙述了这些部落之间的征战情况,展示了一幅幅激烈战斗的画面,塑造了一个个部落战争的英雄。
还可以看考古资料。20世纪50年代,在云南晋宁石寨山、江川李家山等地,出土一批《史记·西南夷列传》所列夜郎之西最大的古滇国的青铜器及其货币——贝壳,其中,用以贮贝的青铜器及其盖上立体雕像引起人们极大的兴趣,几件贮贝器雕像尤具典型意义。
两件表现战争。一件表现敌方士卒向滇人指挥官和士兵跪地投降,为受降场面;另一件则是一群滇人士兵在捕杀、践踏少数敌方士卒。两座具体场景里犹闻号角阵阵,犹见滚滚硝烟。
一件表现纳贡。十几个异族人物,头顶箩筐,牵着牛马,携着货物来进贡,显示出一种滇王室统治和支配周边民族的权威。纳贡人物着以不同的民族服饰,分组前行,给人以络绎不绝的感觉。
一件表现杀人祭柱盟誓。整个构图以干阑式建筑物平台上的活动为中心,台上坐一体型高大通身鎏金的王者,当为主祭人;其左前方和右侧列坐群僚或其他部族首领,当为祭祀参与者。主祭人周围放置16面青铜鼓,左右两侧为椎牛刑马、屠豕宰羊等场面。平台后置铜鼓和一柱一碑,柱上铸有盘蛇,碑上缚一裸体男子,四周还活动着男男女女。整个平台各种人物共达120余躯。(8)东晋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谈论当时南中即西南一带习俗说:“其俗征巫鬼,好诅盟、投石、结草。”此或为解读此贮贝器雕像一注脚。
几件贮贝器雕像作为形象地显现战国至两汉时期西南一带人文历史的考古资料,起码说明了两点:第一,其时其地已进入战火纷飞战事不断的阶级社会初期,“强者做了主,弱者降为奴”,部族与部族之间有战争,有朝贡,有盟誓,此与《西南彝志》等彝文经籍相关记载相合。第二,巫风仍盛,祭祀仪式等仍在部族重大活动中占据重要的地位,由此可以想见,人们信仰的天神等崇拜对象仍在部族集体记忆中具有巨大的威力。
基于这两点,再进入英雄史诗《支嘎阿鲁王》。可以说,《支嘎阿鲁王》以史诗的形式,推出了作为那个时代的典型英雄形象支嘎阿鲁王。除了神奇的出生、考验的过程、成长的经历等以外,《支嘎阿鲁王》还增加了这些方面的内容:
英雄征战母题:
史诗里,由于支嘎阿鲁测天测地、治山治水、射日射月等功劳,天君划出一方交给他施行权令,治理雄鹰的国度。支嘎阿鲁回到大地,当上一方部族之王,就不能不卷入这方部族与那方部族之间的纷争。第一次征战的对象是自己族内的另一部落首领——雕王大亥娜。雕王大亥娜为了三天做一次祭祀,掳去许多阿鲁的人、畜作祭牲,还强占阿鲁的领地。阿鲁先顾及“鹰雕本一姓”派人前往和谈,没有成功,反而迎来雕王的挑战。决斗充满传奇色彩:雕王亲率三路兵马出阵,“左军雕压阵,右军虎上前,中军是蛟龙”;支嘎阿鲁的军队则以太阳阵对雕阵,折断了雕的翅膀;以月亮阵对虎阵,斩断了虎的利爪;以旱阵对蛟龙阵,砍掉了龙的头。但“鹰王不服输,雕王也不败”,阿鲁决意以智谋取胜,便与雕王打赌:看谁能将磐石震碎。雕王只凭勇力,化形为雕,从高空直扑磐石,虽击碎了磐石,自己也翅断昏厥;阿鲁变成雄鹰,双翅覆盖在磐石上。雕王失败,从此人民不再受难。
英雄蒙难母题与婚姻母题:
第二次征战的对象是虎王阻几纳,这一板块征战母题与蒙难母题、婚姻母题重叠。虎王阻几纳为了做大地之王,盘算除去他的障碍鹰王阿鲁。虎王的心腹阿拉便想出一计欲诱使阿鲁上当。阿拉佯装真诚劝阿鲁成家,说虎王女儿吉娜依鲁美丽正好配他,而要娶到美女有三个条件:一是摘下月亮山的棠梨果,二是捞出麻苦海里的无骨鱼,三是找到人间的不死药。阿鲁心有所动,凭自己的勇敢与智慧取得三件宝献给了虎王。不料虎王又说他的女儿在七层地宫,把阿鲁骗下地宫锁起来。阿鲁在地宫遇到虎王的“女儿”,原来却是白海小龙王的女儿,父亲因抗旱被雷神斩杀,母亲和自己又被虎王劫持,母亲不肯顺从虎王被喂恶狼,自己则被打入这七层地宫。两人商议一同逃出黑暗找恶虎复仇,龙女从口中吐出夜明珠,让阿鲁重见光明、恢复神力。阿鲁挣断锁链,取出法具“维庹”一捅开出一块天空,随即化作雄鹰背负龙女从九千丈深的地下一跃到了地面。虎王阻几纳正得意地准备享用三件宝物,雄鹰从天而降,抓去山棠梨,抓去无骨鱼,踢倒不死药,吐出神火,将虎王连同他的宫殿一同烧毁。
这里所叙述的两次相斗,一次是族内不同部落之间抢夺人口、财产、土地,一次是不同部族争夺霸权,折光地反映了原始社会末阶级社会初的现实。
《支嘎阿鲁王》已经具备了英雄史诗的种种元素,由此可以看出这一作品、这一形象实实在在的“内在生命力”。但是,与北方一些史诗比较起来,我们这些史诗还是更多地充溢神奇的色彩,闪烁虚幻的光辉,更多地依靠神力、巫术取胜。然而,历史上真实的氏族部落纷争可能更复杂,更残酷,流传至今的彝文古籍也记载了一些现实因素较多的史诗或史诗雏形,于是进入下一个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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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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