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搜神记》中记述的毛衣女故事是中国文字记载最完整的天鹅处女型故事。在汉文化圈影响下,毛衣女故事还流传到韩国、日本、琉球等地区,并呈现在地化趋势。琉球地区流传的察度王传说的原型可追溯至毛衣女故事,但并非直接源自中国大陆而是经过日本中转而成。在毛衣女故事传播到日本的过程中,两部汉文典籍均发挥了重要作用。干宝的《搜神记》中的羽衣母题和藏衣于积稻下母题在日本和琉球的天鹅处女型故事中均有传承,句道兴本《搜神记》中的“天女井池中沐浴”“树下仙女”“神奇的天女之子”母题给日本和琉球的始祖型天鹅处女型故事带来很大影响。毛衣女故事在日本和琉球的传播是在汉文化圈背景下与儒释道文化、七夕节日等汉文化在日本的传播同步进行的,是与日本神道文化、本土的七夕信仰相融合实现的。
关键词:毛衣女;察度王传说;天鹅处女型故事;汉文化圈
作者简介:漆凌云,男,江西宜丰人,博士,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湖南湘潭411105)。
一、研究缘起
中国民俗学研究的兴起通常追溯至北京大学的歌谣学运动。近年来以欧美学者为代表的海外汉学家研究中国民俗的成果开始受到关注,张志娟提出中国现代民俗学史至少有两条并行的推进路线:本土的和西方的。并把1872年香港创刊的《中国评论》视为西方学者研究现代中国民俗的开端。NB Dennys的《中国民俗学及其与雅利安人及闪米特族人的内在联系》(1876)系《中国评论》上系列论文汇集而成,是第一部研究中国民俗学的著作,近年来关注此书学术价值的学者日渐增多。作者感叹中国民俗资源丰富,发动各界人士搜集民俗资料,其资料搜集范围之远甚后起的北京大学民俗学者发起的歌谣征集启事,并运用比较研究方法对中国民俗和西方民俗进行较为详细的比较,认为中国民俗和欧洲民俗与雅利安人的文化有密切联系,中国和欧洲民间故事的相似是源于印度的雅利安人故事,此后由雅利安人向东和西传播所致。此书的理论资源较多采用缪勒的语言神话学派,但在实际分析中也有人类学派的解读模式,如对北京大钟寺传说和诸葛亮传说中人祭习俗的分析。此外还论述茶的传说、薛仁贵的传说、石门开传说、报恩型故事等。
NB Dennys在此书中研究了天鹅处女型故事,把清李鼎元的《使琉球记》中记载的铭列子故事和欧洲的故事进行比较后,诧异于中国本土没有此故事的出现。钟敬文先生看后激发了强烈的民族情感,认为“因为种种的障碍,外国学者对于中国神话、故事、民俗等的观察、研究,正如对于同国的别部门的探讨一样,往往非常隔膜,有的甚至于是错误的(自然,正确而较深入获得,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不过仅限于很少数罢了)。这在我们,是应给予谅解的。但是利用自己的能力与方便,把外国学者所不易捉摸住的真相,给予叙述说明,这难道不是我们忝为主人者的职务?”,所以他“担负叙述这有世界性的天鹅处女型故事在本国情况传播的责任”,写出了中国民间故事学上的经典之作《中国的天鹅处女故事———献给西村真次和顾颉刚先生》。
笔者在研读NB Dennys《中国民俗学及其与雅利安人及闪米特族人的内在联系》时发现李鼎元的《使琉球记》中记载的铭列子故事和《搜神记》中的《毛衣女故事》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琉球地区流传的天鹅处女故事原型可追溯至《毛衣女故事》,但并非直接源自中国大陆而是经过日本中转而来。
二、铭苅子与察度王:琉球天鹅处女故事的历史流变
NB Dennys在《中国民俗学及其与雅利安人及闪米特族人的内在联系》中所引李鼎元1801—1802年间《使琉球记》中记述的“铭列子”故事原文如下:
二十八日己卯,晴。郑得功来,问以国俗有僧而无尼僧、道士,则通国但知礼佛,比邱仙人俱所不敬欤。对曰:“国中虽无道士,却敬神仙。”问何以故,对曰;“昔有铭列子,家贫业农,性诚笃,无妻室。近宅有井泉,甘且清;一日往汲,遥见井间有奇光。逼视之,见一女子且汲且浴,衣挂松枝。铭列恶其无耻、且污泉,阴取衣。衣不类国服,有云霞气,心异之,潜,以观其变。女浴毕,呼其名而诟曰:“某,何白昼为贼?速归我!”铭列子闻呼名,心益异,不应。女窘,以浴布披体见铭列子,遽伏地。有国色,不类国人。铭列子责之曰:“此松,我松;井,我井;胡污我泉?”女趺坐正色曰:“汝言谬矣!夫松与泉,造化所生,非人得私,汝据为己物乎?”铭列子初见心已动,又闻其言甚慧,乘机调之曰:“万物受阴阳之气而生,人亦得夫妇之道而生。阴阳有常,夫妇有别。汝,女也;我,男也。赤身对我,无理太甚!不自愧而反责我乎?”女阳怒曰:“实告汝,我非尘世人,仙女也。偶爱此泉,故浴,岂识人间夫妇?我非此衣不能去,无辱我。”铭列子复曰:“天雨降世,即为世间水;汝即降世,即为世间人。诚仙也,自去,衣不可得。”女曰:“聊戏君耳。神明鉴君诚笃,欲昌君家。君贫不能娶,以妾与君有夙缘,来为君立子女,无去理。”铭列子喜,又恐女绐衣去,因脱己衣衣之,遂为夫妇。人初不之异,后稍异之。居十载,生女一、男一。女名真鹤、男名龟年。时女九岁,男五岁。女缘满将去,乘儿午睡,衣故衣出门,儿觉啼,索母。女惧为情牵不得脱,飞上树梢。儿追及,泣,愿同去。女谕之曰:“汝等皆具夙根,无忧不贵。好侍汝父,毋念我!”乘云冉冉而没。姐弟啼觅数日,野宿不归。初,国王闻其事,数遣耳目官密访,莫知其家。是日,见二儿啼泣甚哀,诘之,儿具以告,官因携儿同行。方仙女之去也,铭列子探亲于首里。三日归,与儿遇于路,惊问其故,悲喜交集。官引儿见王,王养真鹤于宫中,令龟年就学,待长贵之。并赐其父铭列田地,为贵官,号曰铭列子。余因其事可传,遂援笔记之。即为铭列子传也可。”
郑德功是明代闽台三十六姓入琉球的后裔,懂汉语和朝鲜语,出任过琉球出访中国的使臣。他讲述的这段故事在琉球流传甚广,还被改编成琉球组舞中的一目。《册封琉球图记略》所记琉球组舞中的《天缘奇遇儿女承庆》云:
先有一生脚,青衣皂帽扮一樵人,名曰铭苅子。继有一旦,甚美,头梳高髻,后发披肩,外披白绸五彩印花曳地长袄,内衬银红衫子,肩上蟠大红风带一条,扮一天女,从松树上下台心,即将风带解下,挂于树上,似作沐浴之状。铭苅子窃带藏之,天女失带,惶惧不能飞升,与铭苅子问答良久,遂为夫妇。生一女名真鹤,年九岁,又一男名思龟,年五岁,皆七八岁小童扮之,唇红齿白,妆束逼肖。是时骗儿女眠于榻上,忽然寻出风带,徐徐登松树上,将升天矣。下顾儿女作悲泣状,儿女惊醒,追呼树下,天女已至松顶,忽有白云从上而下以迷去路,其云皆棉花结成。铭苅子亦追寻至树下,与儿女对松树大哭。忽出一大夫问铭苅子,回奏知国王,召其父子赐以爵禄,并收其女入宫抚养。此其开国时之故事,其场后之松树专为此而设也。此树甚高,已百年物矣。
琉球组舞是琉球王国款待来自中国的册封使,在宫廷宴会上表演的一种艺能,成立于1719年,创始人为玉田朝熏。分析上述文献记载,结合相关资料,《使琉球记》中的铭列子应为铭苅子,应该是记录过程中的笔误所致,故事情节基本相同,只是《册封琉球图记略》记载的稍为简略。琉球祖舞与日本能乐有一定联系,而且日本能乐中的《羽衣》讲述的就是天女与渔夫的故事。那么琉球组舞中的铭苅子传说是否是创始人玉田朝熏依据能乐《羽衣》改编而成?细考相关资料,铭苅子传说乃源自琉球国中山王察度传说而来。中山王察度的传说在《琉球国志略》《中山世谱》《琉球国旧记》等文献中均有记述。《琉球国志略》卷十三载:
察度父为浦添问切谢那村奥间大亲。业农,质性纯厚。天女来格而生察度。始为蒲田按司。有德,国人归服。元至正中,西威王毙。世子幼,母妃乱政。众废世子,奉以为王。
自1697年开始编撰的《中山世谱》云:奥间大亲,不知为何人后裔也。常以农为业,家贫不能娶。
一日耕田归。至森川(泉名)洗手足,见一妇女临泉沐浴,容色绝伦。大亲意想:“吾村野中,未尝见此妇,恐是从都中来耶?亦何独身在此沐浴也?”暗暗步进,从树荫见之。其衣悬于枝上,亦非常人之衣。大亲愈疑。窃取其衣,藏于荒草内,故意走到其处。妇女惊慌著裳,仍欲穿衣,则衣没有。妇女掩面而哭。大亲问曰:“夫人自何来也?”妇女直告之曰:“妾乃天女也。下界沐浴,今已飞衣被盗,不能上天。乞为代寻。”大亲心悦,骗之日:“夫人暂坐我屋。我往代寻。”天女喜,俱至草屋。大亲就把其衣,深藏于仓内。
日去月来,历十余年,生一女一男。其女子稍长,知其藏衣处。
一日携弟而游,且歌曰:“母之飞衣,在六桂仓;母之舞衣,在八柱仓。”母闻大悦,窥夫亡。登仓视之,果藏干柜中,以稻草蔽之。即著飞衣而上天。大亲及女儿,皆各举面仰天,放声恸哭。天女亦留恋难舍,再三飞上飞下,终乘清风而飞去。
其男子,即察度也。察度长大,先是好渔猎,不务农事。或游四方,不从父教。大亲甚忧。
时乃胜连按司,有一女子,才美兼备。贵族名卿之家媒求者极多。父母许之,而女子不从。察度闻之,前至胜连,请见按司。门上人笑曰:“尔何人耶?岂非乞丐者乎?”察度曰:“我特来,欲求一事。”守门人报于按司。按司异之,令召见之。察度直趋大庭,言曰:“吾闻贵女未许嫁,今吾特来相求。”按司及侍士皆掩口笑,以为狂癫。时女子从缝隙视之,见其人,恍然若戴君主之盖,而德器俨然,更非常人气象。女子向父曰:“此人足配。”按司怒曰:“前不许名卿贵族之求人。与贱夫,岂非见笑于世耶!”女子曰:“视此人容貌衣服,虽类乎鄙贱,实非常人,后来必有大福。”按司平日信服女子才智,不敢强矫,乃谓女子曰:“汝意既如此,吾卜筮以决吉凶。”即日卜,果有王妃之兆。按司大喜,因而许之,谓察度曰:“汝择吉迎之。”察度喜,择吉亲迎。按司恤其贫苦,装途资贿甚盛。察度不悦,谓妻曰:“汝生富骄,习美饰;而吾实贫贱,不敢当礼。”妻曰:“惟命是从。”乃悉归侍御服饰,即随察度,共至草庵。只见垣牖倾圮,风透雨湿,不堪清贫;其家烧柴之器,纵横尺余,上堆灰炭。四围灌松油。仔细见之,乃黄金也。妻怪之曰:“此物从何来?亦何为烧柴之器耶?”
察度曰:“吾田园堆满者,皆斯物也。”俱与行视,果堆满者皆金银也。夫妻大悦,拾收藏之,就其地,建造楼阁,名曰金宫。即今大谢那村,所谓金宫社是也。
当时牧港无桥。南北之人,自金宫前而往还。察度视之,饥者与食,寒者与衣。又有日本商船,多带铁块,至牧港发卖。察度尽买收之,耕者与铁,使造农器。百姓仰之如父母,推为浦添按司。境内大治,远近皆慕。
大臣或欲辅立,国人佥曰:“观先君之政,残仁贼义,暴虐无道。臣民敢怨而不敢言。今更立幼冲世子,则向何图治乎?浦添按司,仁人也,诚足为民父母。”遂废世子,推戴浦添按司察度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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