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们仔细分析《子羔》篇会发现,除了商、周两部伟大史诗之外,夏族的感生神话此时也不遑多让,而且夏、商、周三代始祖的感生神话,似乎存在着某种整齐划一的对应关系,笔者根据原文提炼出“母系族源”“野游地”“神奇受孕”“超长妊娠期”“剖坼生产”“产后神迹”六项母题,列表如下:
其中()内代表从简文中可以推测出的文字,而【】表示简文缺失但原应有文字。这些母题有的很熟悉,比如吞燕卵、履大人迹之类,有的也有其它文献记载,比如“划背”或“划胸”生产之类,但像“生而能言”、“生而呼钦”等就很陌生。更重要的是,三代始祖感生神话的整齐化排列,应该可以说明,随着部族间交流的扩大乃至民族融合的加剧,各部族自发生成的感生神话,也在彼此协调借鉴,从而在更大的人群共同体范围内,建构着某种结构性的知识。
我们甚至可以放肆一下想象力,上述表格中的【】都是阙文的标识,只有周族笔者补充了“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两处疑似文句,这是《生民》中原有的对应文字,原意只是表示后稷是满月而生,且出生时非常顺利,就像母羊生产小羊一样,通常认为这些语句是为了显示出姜嫄少女生子时的
神异吉祥。但是如果我们参照这个表格,发现夏、商二族都在以超长妊娠期和剖坼生产来彰显其神异性的话,那么“诞弥厥月,先生如达,不坼不副,无菑无害”等语,是否隐含有一种同母题的回应关系呢?裘锡圭先生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他说:“《子羔》篇的出土,证明上引汉以后书的说禹、契生自母背、母胸的降生神话,有颇为古老的来源。《诗·大雅·生民》说姜嫄生后稷十分顺利,‘不坼不副,无菑无害’,应该就是以‘修己背坼而生禹,简狄剖胸而生契’这类神话为背景的。”以神话学的术语来说,即大林太良所谓的“否定性文化起源神话”,这在神话中经常出现,比如苗族从来没有文字,但发现汉族等其他民族都有文字,于是就制造出本民族原有文字、后在迁徙过程中丢失了这样的解释性神话。显然,封闭人群如果“没有什么”是不需要解释的,只有与外部世界交往对比后才会意识到“缺乏”,因而相应的解释性神话一定是后起的,笔者更愿意称之为“逆生神话”。照此原理,周族感生神话中对“不坼不副,无菑无害”的细节强调,让笔者非常怀疑它应该属于“逆生神话”。
可见,各部族独立神话之间的互相借鉴,可以溯源很早,或许从他们接触之初起就一直发生着;至于跨部族的体系化建构,则要到大规模统一政权出现之后才有可能。从各种文献来看,这类体系化建构从东周开始渐成趋势,战国以后愈演愈烈,只是那时建构的思路还很多样,未必都往万
世一系的标准帝系化方向发展。《子羔》篇就没有出现血统的融合,但政统与道统的联接己很稳定,《尚书》“虞夏书”中己将大禹、契、后稷等都视为虞廷臣工,《子羔》篇中的“叁天子事之”,便是对这一话题的概说,可见此话题这时己成共识。这说明从感生往帝系方向演变包含着多层内容,它们的发展历程也并非同步,政统与道统的谱系,其诞生应该早于血统谱系,由此可见感生神话相对而言具有更强的稳定性。
而从《子羔》篇的“天子”与“人子”之分,再到《天问》中的“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则血统谱系也己经建构分明,说明感生神话向帝系神话的转折业己完成,其转折的节点应该就在战国后期,至于秦汉之际以《大戴礼记》及《史记》为代表的体系化文本,乃是这一轴心转折的集大成之作。
当然,本文只是粗略地描摹这一轴心转折的基本历程,至于其具体过程还极为复杂,以顾颉刚先生为首的古史辨派学者以及当今的古史研究者都对这一问题贡献了无数心血和洞见,近期李零先生提出帝系“应是周初封建,并夏、商古国,以姬姓为中心,串联其他族姓,整合而成的一种谱系,
体现‘天下一家’的概念”,甚新耳目。而神话学界则以吕微的研究最见卓识,他在《中华民间文学史》的《神话编》里就明确表示:“东周时代神话历史化最典型的言述方式是古史传说系列,其最终的完成形式就是战国晚期的帝系传说”,并勾勒了一条从“普遍的上帝转换为特殊族群之帝进而形成诸帝谱系”的演进轨迹,只是其中强烈的“神话历史化”思路,笔者未必赞同,而更愿以“神人融合”的模糊说法替之。但他下面一段总结非常精辟:
古史传说——帝系是汉语神话系统化、理性化、历史化和伦理化的最终成果。在东周时代,随着天神转换为人王,神话转换为传说,人化与德化的古帝、古史传说终于替代了原始的神及神话而成为信仰领域的终极实体。古史传说——帝系不仅为各项社会、文化制度提供了神圣性的终极证明,同时也为各个族群政治团体(诸侯)提供了通往国家权力顶峰的意识形态话语,而最重要的则是古帝先王的道德典范为东周时代现实的伦理秩序提供了超越性的价值与批判源泉,从而最终使汉语神话达到了它的古典形态。
以世界神话学的常例来看,各部族自为的感生神话是原发性的,希腊神话、埃及神话、圣经神话以及许多人类学调查的原始部族都曾有过人间女子无夫受孕的事迹;合并各种神异祖先或帝王而归为有秩序的系统则是次生的,便是最具体系性的希腊神话,经学者考证,大量的谱系神话其实也是大约公元前八世纪以后城邦社会中贵族政治及家族力量的显现和编造:
为迎合贵族家族的需要,诗人和早期史话家们开始帮助他们构拟家族谱系,并将这些谱系相互联结,形成庞大的谱系网。谱系把古昔的英雄与现实中的每个贵族家族联系起来,形成一个有机整体。
由此反观,万世一系的政统承续当然只是一个美好的幻想,就跟秦始皇希望将皇位传之万世是一样的思路,只不过是“逆生”罢了。将神话与历史进行关联性思考,可以这么说:感生神话属于原始思维引领下的原生神话,它是初民的信仰;帝系神话则是在理性思维基础上的次生神话,是文明社会的历史追述。在战国晚期这个节点上,发生了感生神话向帝系神话的轴心转折,恰是因应于大一统的时代趋势,而将单一部族的族源神话建构为华夏民族的共同体神话,即顾颉刚先生所谓“直把‘地图’写成了‘年表’”,只是“年表”重在政统,似乎不能概括道统和血统。所以,这一转折既在神话之体,更在神话之用,它作为传统资源而深度介入了时代文化的建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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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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