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联结尧与舜成一体的神话内容,是我们一再述说的禅让主题。在《尚书纬·中候》中,有“尧即政七十年,仲月甲日至于稷,沉璧于河。青云起,回风摇落,龙马衔甲,赤文绿色,自河而出,临坛而止,吐甲迥滞”之类的描写,与黄帝时“河图洛书”故事如出一辙,其时“尧德清平,比隆伏羲”,“万民和乐”。《龙鱼河图》称:“尧时与群臣贤智到翠妫之渊,大龟负图出授尧。尧敕臣下写取吉瑞,写毕,龟还水中。”待尧得舜“举以为天子”时,文献上出现两种景观:一种是《山海经·海外南经》郭璞注:“昔尧以天下让舜,三苗之君非之,帝杀之。有苗之民叛入南海,为三苗国。”另一种是《黄氏逸书考》中的《尚书纬·中候》所载:“尧归功于舜,将以天下禅之,乃结斋修坛于河洛之间。择良日,率舜等升首山,遵河渚,有五老游焉,盖五星之精也,相谓曰:‘河图将来告帝以期,知我者重瞳黄姚。’五老因飞为流星上人昴。”(今见1975年日本明徳出版社《重修纬书集成》本不录。《论语·比考谶》中又加上“赤龙衔玉苞,舒图刻版,题命可卷,金泥玉检,封盛书威”,和尧所感叹的“咨汝舜,天之历数在汝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等内容)这两种景观的出现,后一种类似的情况太多,而前一种表明所谓的禅让绝不是轻而易举的,战争在尧的时代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后人还把这种禅让神话加上尧曾让位于许由,而许由逃入箕山颖水洗耳的内容(《高士传》)。《孟子·万章上》中又强调“天命”,他说:“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这同样是在为尧和舜做掩饰。其实,这里面所隐没的内容还有很多,禅让的礼坛绝不会如此风平浪静。舜的强大表明,政柄必须归于“龙颜重瞳”(《孝经纬·搔神契》)的舜才能慑服天下。
舜作为尧的政治继承人,并没有使自己淹没在尧的光辉之中。他以贤能和宽容成为古典政治理想的楷模,并作为道德、人格的典范赢得了广泛尊敬。舜与尧政治利益上的一致,使舜成为尧帝位的候选人,而更重要的还是舜在政治斗争中有力地帮助尧巩固了帝位,这见于《史记·五帝本纪》中“舜归而言于帝”的一段:“(舜)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骓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但仅此还不够,还不足以保证舜继承或替代尧,更重要的还是舜作为部落英雄的出众的胆识、能力和品格所赢得的广泛拥戴。这首先表现在他耕于历山的与象相处的生活。《史记·五帝本纪》:“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之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相关的材料是同书的另一类内容:“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对这两条材料进行联系或诠释的记载在文献中很难找到,而在民间流传的神话中,却讲述了舜耕历山的工具是象。民间神话的保存,是使古典神话得以修复或还原的关键。舜所耕的历山在今黄河、长江的中下游,从考古材料来看,这一带确实有许多象群出现。在舜的活动范围内,象应该是一支能与他相抗衡的巨大部族力量,而舜坚决地制服了这支力量,保证了这一地区的基本稳定。这种情况在神话史上是一种普遍现象,即象作为部族的图腾,他们与舜部族的斗争被“瞽叟爱后妻子,常欲杀舜”所掩盖。尤其是这种现象被后人的教化功利所运用,神话的色彩就更加黯淡了。“舜姓虞”(《潜夫论·志氏姓》),而“虞”义在于“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易·屯》),意即为猎。《论衡·偶会》:“舜葬苍梧,象为之耕。”《墨子》中也有同样记载。《帝王世纪》:“舜葬苍梧九嶷山之阳,是为零陵,谓之纪市,在今营道下,有群象为之耕。”长期以来,唯理学说极大地限制了我们对古代神话的理解,这就是我们迄今仍有许多人仅仅把象理解某个人的根源。这里的“群象”才是揭开谜底的重要内容,却只在民间神话中一再显现,为文人士大夫们所忽视。《楚辞·天问》洪兴祖补注时说“舜德足以服象”,就是把象作为人来理解的。其实,我们翻阅《史记·五帝本纪·正义》所引《括地志》,即可明白此意,其述曰:“鼻神亭,在营道县北六十里。故老传云,舜葬九嶷,象来至此。后人立祠,名鼻神亭。”鼻神,无疑出自象的神话。
四
在有关舜的神话中,诸神的爱情第一次得到自然地张扬,这就是舜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的情爱。《列女传·有虞二妃》:“有虞二妃,帝尧二女也,长娥皇,次女英。”在近世尤其是当代,使这一神话更为远播的是毛泽东的诗句中所化用的“斑竹泪”。《山海经·中山经》:“(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间,出入必以飘风暴雨。”舜与二女的爱情故事,是舜神话的组成部分,虽然文献中描述较略,但内容是非常感人的,民间神话热烈赞扬它,是很自然的现象。《述异记·卷上》:“昔舜南巡,而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迫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文上为之斑斑然。”娥皇、女英与舜的爱情被神话的迷雾所缭绕,其感人的内容应该是相当丰富的。《史记·五帝本纪》:“舜年二十以孝闻。三十而帝尧问可用者。四岳咸荐虞舜曰可。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舜居妫汭,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尧九男皆益笃。……尧乃赐舜衣与琴,为筑仓廪,予牛羊。”由此可见,尧之二女与舜的结合绝不是平平淡淡地相互厮守;描述舜与二女历经患难的是《楚辞·天问》洪兴祖补引的《列女传》所记:“瞽叟与象谋杀舜,使涂廪。舜告二女,二女曰:时惟其戕汝,时惟其焚汝。鹊如汝裳,衣鸟工往。’舜既治廪,戕旋阶,瞽叟焚廪,舜往飞。复使浚井,舜告二女,二女曰:‘时亦惟其戕汝,时其掩汝!汝去裳,衣龙工往。’舜往浚井,格其人出,从掩,舜潜出。”在《孟子·万章上》和《史记·五帝本纪》中有类似的情节,却无“舜告二女”而得到二女帮助的内容。舜与二女的情谊,应该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不断升华的,这才会有斑竹泪的感人故事。《列女传·有虞二妃》:“瞽叟又速舜饮酒,醉,将杀之。二女乃与舜药浴汪,遂往,舜终日饮酒不醉。舜之女弟皲手怜之,与二嫂谐。”去掉最后一句,可见二女时刻都在关爱舜,不断助其度过难关。在《山海经·海内北经》中,舜的妻子变成了“登比氏”,有“二女之灵能照此所方百里”,笔者以为这是同一神话的演绎或另一种述说方式。总之,舜与娥皇、女英的爱情被颂扬表现,这在神话时代的发展中是一个了不起的飞跃。因为此前的神话系统中虽然也有夫妻一类的内容,诸如伏羲兄妹、黄帝妻嫘祖等,但都没有这种有关爱情的表述。神话传说中,伏羲与女娲结合时,还要议婚、验婚,掩面而交;黄帝妻嫘祖,也仅仅是得到一位能纺织锦绣的巧工女神,像娥皇、女英这样挥泪斑竹以念帝舜的神话,在中国神话时代确实是第一次出现。
五
舜作为神话中的文化英雄,不仅以宽容即后人所理解的孝而闻名,还以文明的创造而著称。如《吕氏春秋·古乐篇》:“舜立,命延乃拌瞽叟之所为瑟,益之八弦,以为二十三弦之瑟。帝舜乃令质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又如《绎史》卷十所引《尸子》:“帝舜弹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这使我们联想起《山海经》中提到的深渊中有舜幼时所弃琴瑟的故事,可见舜时代的文化创造与其他神话时代一样,同样是灿烂辉煌的。《尚书纬·中候》中渲染这种内容,我们可窥其一斑:“(舜)在位十有四年,奏锤石笙莞,未罢而天大雷雨,疾风,发屋伐木,桴鼓擂地,锤罄乱行,舞人顿伏,乐正狂走。舜乃搏衡而笑曰:‘明哉,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亦乃见于锤石笙筦乎!’乃荐禹于天,行天子事……百工相和而歌庆云,帝乃倡之曰:‘庆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群臣咸进稽首曰:‘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予一人。’帝乃载歌曰:‘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百姓允减。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圣贤,莫不咸听。’……舜乃设坛于河,如尧所行,至于下稷,容光休至,黄龙龟图,长三十二尺,置于坛畔,赤文绿错,其文曰:禅于夏后,天下康昌。”舜在歌舞升平中走上神坛,又亲手把禹推向神权的宝座,从而使中国神话时代走进一个新的阶段。诚然,在这种歌舞升平的世界背后,同样包藏着部族间激战的硝烟,如《尚书·尧典》中的“(舜)流共工于幽州”即一例。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舜神话在流传中融入了更多的“后母型故事”,消解了神性的张扬和恣肆;特别是把象这一图腾族徽淡化为普通人,使舜神话渐渐蜕变为历史传说,尧的神话也存在着同类现象,这是神话世俗化的普遍性表现。事实上,在尧舜神话中,禅让的文化主题并非原型,其为后世附加的痕迹更多。这使我们看到,自黄帝时代之后,巫成为颛顼和喾的神话主题,它和禅让成为尧舜神话的主题一样,神性色彩愈来愈淡,可见神话时代正日益走向历史化、世俗化。所以,待禹的时代来临时,这种趋势几乎达到了极致,禹时代的结束,也就是神话时代的终结;汤的出现,社会文化发展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成为历史明朗化的标志。也就是说,当尧舜神话的主题从部族间的争斗和爱情的颂扬为孝所替代转换时,中国神话时代就基本上完成了述说历史的任务,而转向了对先秦诸子的“道”的阐释性表达。这也正是中国古典神话的基本走向,是神话时代在人文与民间双重话语述说中所体现的重要特色。
结语
神话作为特殊的历史,讲述世界创立与社会文化的发展,体现民众向往。尧舜政治成为中国神话传说的一座高峰,代表着中国政治的文化特色,更是中国文化的特色。或许,正是由于这些内容,中国文明的历史才经久不息,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
(本文刊载于《文化遗产》2018年第1期,注释及参考文献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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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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