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松鸣岩区域是“南乡花儿”的大本营,更是“花儿”在中国西北的一个流传中心。在清末文人诗词、《歌谣周刊》、《花儿集》等前人文献中,都记载有松鸣岩区域的“花儿”传承。通过与当下的传承现状相比照,可以发现:松鸣岩区域的“花儿”传承,呈现出稳定的代际延续特征。时至今日,“花儿”在松鸣岩区域的传承场域得到进一步拓展,受众广泛,传承有力。民众的文化自享决定了“花儿”能够在松鸣岩区域活态传承。
关键词:“花儿”;传承;代际;场域;文化自享
作者简介:戚晓萍,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甘肃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甘肃兰州730070)。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花儿’歌谣在西北地区多民族群体中的传承机制研究”(项目编号:13XZW023),国家社科基金特别委托项目《中国节日志》子课题“松鸣岩花儿会”(项目编号:JRZ2011001)的阶段性成果。
“花儿”是流传于中国西北高原多民族群体中的一种民歌,也是大西北最有代表性的民间文化样式之一,被誉为“大西北之魂”。“花儿”民歌在西北地区分布广泛,多以丝绸之路的行进路线传承延续。在丝绸之路的东段,“花儿”沿着关山、陇山、洮河、大夏河、湟水河、黄河等山系、水系分布,沿途形成了多个传承中心。在丝绸之路中段的新疆昌吉等地,还有“花儿”的“飞地”。松鸣岩及其周边县乡,是“花儿”传承的中心区域之一。2006年,松鸣岩区域最具代表性的“花儿会”———“松鸣岩花儿会”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年又作为“花儿”的典型代表之一,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在松鸣岩区域,数百年来“花儿”始终以一种鲜活的生命状态存在于世,直至今日。对于民间文化事象的活态传承探索而言,松鸣岩区域的“花儿”传承个案,给我们提供了三条很有参考价值的研究数据。第一,它拥有饱满的生命长度积淀。第二,它拥有盎然的时代新生力量。这两点是“花儿”在松鸣岩区域得以活态传承的基础保障。第三,“花儿”在松鸣岩保持活态传承的根本动力在于民众的文化自享。
一、存活在松鸣岩区域的“花儿”类型
(一)松鸣岩的地理人文生态
松鸣岩,位于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和政县城南二十余公里处的小峡口,北纬35°20′,东经103°23′。目前,这里是国家级森林公园,也是国家4A级风景区。从和政县城出发,经过三合大桥进入省道S317,一路南行,沿途经过达浪乡的达浪村、黄家庄村、杨马族村,松鸣镇的车巴村、科托村、大山庄村、中心村、吊滩村等,便可抵达松鸣岩。
松鸣岩所在山脉有五座主峰,自南向北依次是西方顶、玉皇峰、南无台、鸡冠山和独岗岭。清代邓隆曾形象地描绘过松鸣岩的山形分布,诗曰:远望松鸣岩,恰如三足鼎。近观松鸣岩,五峰比五等。从明代起,人们在这些壁立千仞的山峰上陆陆续续修建起佛寺,既有汉传佛教寺院也有藏传佛教寺院。其中前者分布在西方顶、玉皇峰、南无台;后者坐落在独岗岭。松鸣岩山间遍是云杉、冷杉、马尾松等参天大树,有的古树树龄达千年之久,山风过处松涛霍霍,故得松鸣岩之名;又因佛寺的缘故,此处亦称须弥岩。另外,由于此处山势险要,故而明朝廷曾在这里设置了河州二十四关之一———陡石关。
松鸣岩以其自然风光、人文历史之美妙而颇得文人才子青睐,留下诸多佳作,如《康熙河州志·艺文志》中记载了临洮府通判郭朝佐登临松鸣岩后所撰写的《登须弥岩》。诗曰:嶔崎惟见此孤峰,吾辈登临兴所钟。石罅迸珠晴亦雨,云根啮藓路无踪。俯看杰阁依苍壁,遥望雄关锁夕峰。踏到最高天咫尺,风声怒吼万山松。
(二)以松鸣岩区域为大本营的“南乡花儿”
在松鸣岩及其周边县乡中流行的“花儿”,其类型总体来说均属于河州花儿。
“河州”是现今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的旧时行政建置。在20世纪20年代末青海省成立以前,“河州”的辖区范围还包括现今青海省与其接壤的一些地方。当时的河州民众以现今的临夏市位置为中心,对河州的辖区按照其东、南、西、北的地理区划,有着“四乡”的称谓习惯。根据《临夏回族自治州志》的记载:
清代河州不设县,……初沿明制,行里甲。康熙四十六年(1707),知州王全臣以“百姓任其渔肉,官司亦无从稽查,奸弊丛生,莫可究诘”,废里甲,改行会社。设东、南、西、北4乡109会486社。
在河州“四乡”不同区域里流行的“花儿”其曲调、曲风各有特色,当地民众便依据“四乡”的称谓习惯,把这些“花儿”分别俗称作“东乡花儿”、“南乡花儿”、“西乡花儿”、“北乡花儿”。当时河州的“南乡”大致涵盖了现今的临夏县南部以及和政、广河、康乐县一带。于是民众便把河州南乡片区内流行的“花儿”,通称为“南乡花儿”。
杨鸣键在《甘肃花儿简介》一文中,关于以“四乡”来给“花儿”命名、分类这种做法,曾进行过分析。他认为:
这是当地群众从朴素的感性认识出发,以音乐的地域性风格特点作为分类标准而形成的一些概念。在这些概念中,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的意义:一是各乡有着自己独特或偏重的“令”;二是与其它地区名称相同的“令”里,有一定比例的特殊曲调;三是各地同一的曲调,在该地区发生了某种变异。
在这篇文章中,他还列出了“南乡花儿”的主要曲令,比如有《河州二令》、《河州三令》、《水红花令》、《二牡丹令》、《蓝牡丹令》、《尕马儿令》等。
郭正清在其专著《河州花儿》中,对“南乡花儿”的主要曲令也做过列举。他例举了如下曲令:《水红花令》、《尕马儿令》、《河州令》、《白牡丹令》、《二梅花令》、《抹青稞令》、《拉卜楞令》、《酸巴梨令》、《绕三绕令》、《六六儿三令》等等。、
在一些花儿曲令集里,编者也为“南乡花儿”留置了位置。雪犁、柯杨编著的《西北花儿精选》,其《附录》部分的第38个例子———《心抖者再不能罢了》,编者就将其音乐曲令标注为“南乡花儿”。王魁在其编著的《中国花儿音乐曲令大典》中,搜集列举了多首标注为“南乡花儿”的曲例。比如《青石头尕磨左转哩》(河州二令)、《尕身子回了心没有回》(河州三令)、《大路边上的刺玫花》(二牡丹令)、《尕妹是银子有假哩》(二梅花令)、《知心的话我没说完》(二梅花令)、《半路上看见尕妹了》(尕马儿令)、《双双吧对对的尕牡丹花》(尕马儿令)、《一对的鸽子飞崖湾》(撒拉令);《尕妹好像一炷香》(南乡硬令)等等。
(三)松鸣岩与“河州花儿”曲令之源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河州花儿”中以“四乡”去进行“花儿”归类,主要是依据了“花儿”音乐的地域特色。而对于歌词创作来说,“南乡花儿”与河州其他三乡的“花儿”其唱词是没有什么太大差别的。
就实地的田野调查来看,近十年来,笔者数次到松鸣岩参加这里的花儿会与“花儿”赛会。在松鸣岩,民间歌手们演唱得最普遍的,是被当地人俗称为“直音”的花儿,早年间民众也把它叫做唱“阿哥的肉”,即《河州三令》。曾有松鸣镇擅长唱“花儿”的耄耋老人介绍说,她们小时候大家唱的就是这个。河州“花儿”以音乐曲令的丰富多样见长,曲令数量可观。而河州“花儿”研究学者周梦诗和王沛都指出,对于“河州花儿”的很多曲令来说,《河州三令》正是它们不断产生、发展的音乐基础,并曾就此做过详实分析。前者的结论是:在河州花儿的曲令发展中,“子母令”是普遍存在的,《河州三令》正担当了“子母令”中“母令”的角色。后者的结论是:在河州花儿的曲令发展中,《河州三令》派生、衍变出了上百个河州花儿曲令,它是河州花儿的曲令之源。
二、“花儿”在松鸣岩区域保持着多代际的传承
(一)清末传承至今的“牡丹”歌唱
松鸣岩及其周边区域自古以来就有唱“花儿”的习俗。清末河州诗人祁魁元多次登临松鸣岩,并在赴松鸣岩“龙华会”游玩后作诗留念,其中《登松岩晚望》和《前松鸣岩古风·其二》这两首诗不但描绘了松鸣岩的景观特色、物产和人文,更写道“我亦龙华游胜会,牡丹听罢独徘徊”;以及“老僧新开浴佛会,八千游女唱牡丹”。这里出现的两处“牡丹”,是对松鸣岩“龙华会”上人们唱“花儿”的借代。而且通过“八千游女唱牡丹”这一句可看出,当时松鸣岩“龙华会”上的“花儿”歌唱其场面可谓盛大。
从古至今,“唱牡丹”都是松鸣岩区域“花儿”传承的一大特色。从“花儿”的音乐曲令角度来看,松鸣岩区域所流行的“花儿”中,包含有众多的牡丹令。比如上文杨鸣键和郭正清所提出的《二牡丹令》《蓝牡丹令》《白牡丹令》等。这些牡丹令在歌唱中通常以“牡丹”为标志性衬词。比如《二牡丹》令中有衬词“我的二牡丹哈我想者”,《蓝牡丹》令中有衬词“蓝牡丹哈想坏”,《白牡丹》令中有衬词“阿哥的白牡丹”等。
从“花儿”的歌词创作角度来看,松鸣岩区域流行的“花儿”里,有许多是以“牡丹”为歌唱内容的,它们或者以“牡丹”起兴,或者以“牡丹”作比,或者以“牡丹”借代等等。严格说来,比和兴是较难区分的,这里为叙述方便不作学术讨论。谨将下列以“牡丹”为歌唱内容的“花儿”词例,作如下简单归类:例1、例3是以牡丹起兴;例2、例4、例7是以牡丹作比;例5、例8是以牡丹借代。例6前面用牡丹起兴,后面用牡丹作比。
例1.花园里种的野林柏,牡丹花为王者哩;尕妹是天上的白云彩,小阿哥歇凉着哩。
例2.兰州的黄河一只船,白塔山好比桨杆;阿哥是鹞子者虚空里旋,尕妹是花园里的牡丹。
例3.白牡丹长者山里了,红牡丹长成个树了,我把你吃者心里了,说实话我你哈爱了。
例4.大门前的梧桐树,凤凰落在这树上;尕妹是牡丹大骨朵,你开在我走的路上。
例5.尕骡子拉稍马掌辕,车户哥拿的是鞭杆;青苗地里的白牡丹,耀坏了走路的少年。
例6.花儿里为王的是牡丹,人里头英俊的是少年;尕妹妹连我肩靠肩,像一对红白的牡丹。
例7.松鸣岩修下的开心殿,丁香花长着路边,不见的乡亲们见一面,心尖上开红了牡丹。
例8.园子里栽花园子里开,香气飘出个外面;尕牡丹开花尕蜜蜂采,花瓣上臭苍蝇不要落来。
(二)传承数代人的“本子花儿”
在松鸣岩区域,有一种内容结构复杂的“花儿”叫做“本子花儿”。它是以一定的故事传说为底本,用“花儿”的音乐形式将这些故事传说串联起来。松鸣岩区域的“本子花儿”中常见的演唱内容有《三国演义》《水浒》《杨家将》《薛仁贵征东》等。历史上松鸣岩区域出现过许多唱“本子花儿”的把式。当前,居于松鸣岩山下科托村的马金山,也是一位唱“本子花儿”的把式。
马金山,出生于20世纪40年代,东乡族,是“花儿”的国家级传承人。或许是受了父母的遗传,在唱“花儿”这方面马金山自幼便擅长,不论是音色还是编词,都表现得非常出色。就“本子花儿”而言,这种对于演唱者的知识面、应对能力都要求极高的“花儿”演唱,马金山也是驾轻就熟。他演唱的“本子花儿”,与牙含章于20世纪30年代搜集的流行于松鸣岩及“河州”一带的“本子花儿”,在演唱内容上多有相似。下文以《杨家将》唱本为例,进行二者的简单比较。马金山的《杨家将》唱本比《花儿集》中牙含章提供的《杨家将》唱本总长度更长,这是因为二者在唱词中给每名杨家将分配的段落数量不同。由于整首的“本子花儿”《杨家将》唱词长度过长,故这里只作节选。
表1松鸣岩区域多代际传承的本子花儿《杨家将》节选比对
表1松鸣岩区域多代际传承的本子花儿《杨家将》节选比对
《花儿集》中的这段唱词原文记作《杨家将与宋朝》,马金山的这段唱词在他的唱本中记作《唱杨家将》。经过表中左右两侧内容的比较可以发现,这两套相隔七十余年的“本子花儿”,有很多类似之处。其一,结构类似:两个选本中的《杨家将》“花儿”唱词通常都是四句一段,也有个别段落是“两担水”式的六句。其二,用韵类似:两个选本的《杨家将》“花儿”在唱到某一名杨家将领时,其起首定韵句几乎一样。其三,内容类似:除了起首定韵句,横向比较两个词例文本的正词部分,可以发现它们在正词部分的演唱内容也很相似。这三个类似,反映了松鸣岩区域的“花儿”在不同代际间的传承中具有程式化的特点,而恰恰是“程式”保障了“花儿”在松鸣岩区域世世代代的口耳相传中稳定延续。
另外,“焦赞孟良的火葫芦”这段唱词,在1925年《歌谣周刊》的第82号也出现过它的异文。这是由袁复礼在兰州南四十里的阿甘镇采集到的,词作:“焦赞孟良火葫芦,活化了穆哥寨了;错是我两个人都错了,不是再不要怪了。”同样是在《歌谣周刊》的第82号,还记录有松鸣岩区域流传的“花儿”,这是袁复礼采集于一名14岁的河州回族少年的。词作:“台上扣的就是宁河街,街口里烟雾罩了;浑身的纽带都解开,救命的菩萨到了。”这里所说的宁河即现在的和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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