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景观:民间传说的物质载体
叙事是人类的一种本能交流表达方式,有口头叙事与书面叙事两种方式。民间传说则是以口头语言为载体,口耳相传为传承模式的叙事方式。在这一叙事表达中,“物”常常会成为见证或依托,而这一“物”在当下非物质文化遗产语境及旅游文化中,越来越被关注,它甚至超越语言形态,成为“更直观、形象的地域叙事”。这一“物”,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随着视觉艺术与视觉文化的发展,逐步转换为地域文化中的“景观”。简·塞特斯怀特指出,通过叙事理论方法,景观设计可以提供经历、地方历史以及加深人们对某件事的记忆。同时,景观本身就是一种叙事的风格和对象,它从来没有脱离叙事而独立存在过。这样,景观与叙事相辅相成。民间传说中的“物”,与景观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即“叙事”,但是作为民间传说的物质承载,它又与艺术设计中的景观不同,它的叙事不具有独立性。
《尚书·禹贡》已记载了荆州上贡的物品最珍贵的是蚕丝成品。《荀子·赋篇·蚕》记述了战国时已发展了关于蚕的义理,称为“蚕理”。可见养蚕、丝织源起很早,嫘祖传说在荆州尤其是荆山西南即今远安一带至少已有千余年,当下社会口头传布的语境发生了极大变化,传承主体以及传播方式都已变革,民众中留存着传说片段,但是嫘(雷)祖传说中的苟家垭、雷家冲、鹰儿寨、茧沟(今称笕沟)、猫子冲、白布堤(百步梯)、嚎嫁坪(今称郝家坪)等相关的地名却承载了嫘祖传说,它们成为民众讲述嫘祖传说的物质依托,在远安嫘祖文化的建构与推广中,它们会成为嫘祖文化区的景观,这些景观可以向外来民众讲述或展示嫘祖传说,地方政府借此“文化展示”的契机,将其转化为“有利可图的资源”。在这一转换过程中,景观如果脱离了传说,打造新的景观叙事,正如赫尔曼·鲍辛格所述,“运用‘阐释’的技巧小心翼翼地创造意义”,它可能会暂时性存在,但是难以流传,只是旅游文化的消费品,存在于导游的讲述中,没有传播力,更无法进入当地民众的地域叙事。这就是传说所依托之“景观”与景观叙事的本质区别。
传说的流布,正像书面文学作品需要读者一样,它需要传布者,而民众自发讲述与传播则依附于民间信仰。民众讲述的嫘祖传说,没有文献可证,有大量虚构的、非理性思维,但是这种思维观念符合民众的精神需要,是他们对嫘祖文化的自我表达,在思想的意义上它们仍是“事实”的。这些言说有着真实的物质载体。首先就是“垭丝”流通与物资交换枢纽——嫘祖古镇。明代弘治九年《夷陵州志》载:远安的田赋以“缎匹一丈五尺、农桑丝二斤八两五钱二分”上“贡”,明确记载了远安以桑蚕丝上贡的史实。清代同治至光绪年间,湖北丝绸由汉口经上海出口,远销英、法、印度、巴基斯坦等国,其中以“垭丝”最为著名。还有康熙九年《远安县志》所载“垭丝”为皇室贡品,清中期以后荆州一带“金罗汉”商标驰名欧亚。清宣统元年撰修的《湖北通志·货类》中也记载,“蚕丝”各郡皆产,唯以“垭丝”为著。当下的远安,这些已经成为久远的历史,而且文献记载、书面叙事,与民众的地方性知识无关,没有进入他们对于嫘祖的叙述表达体系。民众对于嫘祖的叙述表达离不开远安嫘祖镇“垭丝”等物资交汇流通的古街、蚕桑养殖场域以及各大兴盛发达的商铺,这些是民众讲述嫘祖传说之“物”的依托。这些“物”的依托,在嫘祖文化对外“展示”中,就成为“被参观”的景观。在这些景观中,最突出或影响最大的当属蚕神庙。根据当地嫘祖传说,远安一带最早祭祀嫘祖,只是筑台祭祀。传说嫘祖死后,西陵及其他三陵的部众都赶到雷公山祭祀,他们感恩嫘祖教授养蚕、缫丝、织帛、缝缀等技艺,同时祈求嫘祖保护他们的蚕无病害,有好的收成,奉嫘祖为蚕神。他们就在雷公山筑了一个土台,作为祭祀的空间。后来随着社会发展,物质技术发达,他们建了庙宇专门祭祀嫘祖,只是庙宇自建成之日就称为“蚕神庙”,庙里供奉嫘祖。目前远安见到最早的蚕神庙是清代中期修建的,只是它被命名为“财神庙”,庙里供奉财神爷与嫘祖,信众与供奉者为女性,这在各地较为稀少。无论是“祭台”、“蚕神庙”,还是“财神庙”,它们都是嫘祖传说所依托之“物”——景观,只是景观所蕴含的叙事不断变迁,叙事变迁呈现了当地民众对于嫘祖文化的阐释,但是作为嫘祖传说的叙述空间之意义与价值未变。反过来,如果这些空间消失了,嫘祖传说失去了“物”的载体;而民间传说与书面叙事不同,它没有文字的载体,这样会加速它淡出民众的文化记忆与知识系统的步伐。
三、民间信仰:
景观建构与民间传说的灵魂
民间信仰更多彰显为日常生活中的信俗。远安,养蚕历史久远,养蚕习俗沿袭上古之风,尤其祭祀蚕神嫘祖的习俗更是源远流长。《礼记》《后汉书》均有古代天子诸侯和后妃祭蚕神的记载。《隋书·礼仪志》记载:北周享先蚕,称“行西周故事”,皇后“以一太牢亲祭,祭奠先蚕西陵氏神”。可见到了北周已将祭奠先蚕西陵氏神列入国家大典,并延之后世历朝历代,从而形成了嫘祖祭祀习俗。现在的远安嫘祖镇,曾经处于北周管辖之地,后世曾经留存蚕神庙、嫘祖祭祀碑、嫘祖像,祭祀先蚕神——嫘祖、交流养蚕织缉技艺之风俗更是在远安世代相传。自古以来,远安养蚕人每年三祭蚕神,嫘祖庙会节(大祭蚕神之日)是远安乃至整个荆山沮水间最隆重的民间节日及祭拜仪式。
仪式“能够在最深的层次揭示价值之所在……人们在仪式中所表达出来的,是他们最为之感动的东西”,但是这一仪式更多意义上而言是宗教仪式,对于文化节性质的“公共记忆”的建构而言,“仪式的表演性重于信仰”。
远安《关于嫘(雷)祖传说》中,阿雷是雷神赐予西陵部落的,帮助西陵部落掌握养蚕、丝织技艺。远安养蚕人一年三次祭祀蚕神:第一次是怀孵蚕卵前举行初祭;第二次则是春蚕大眠放食之前的大祭;第三次是收茧缫丝、种蛾产卵之后末祭。相传农历三月十五日是嫘祖生日,当地要举行专门祭拜嫘祖的盛会——嫘祖庙会节(也就是大祭蚕神之日)。嫘祖庙会上的祭拜仪式极为宏大,程式一般如下:鸣乐、敬香、祭拜;献香果、美酒、桑叶;高诵祈词:
先蚕西陵氏神圣母娘娘嫘祖:
圣毓坤秀于鸿门,兴桑训蚕胜禹功。
冠冕衣裳多纹彩,文明古国运昌隆。
今呈祈文求保佑,柔桑成林绿葱葱。
蚁齐蚕壮光泽美,三眠无恙乐融融。
三盆称丝庆丰收,酬谢娘娘礼仪重。
供三牲、置果酒,唱戏三日又披红。
子民许愿定还愿,祈望娘娘赐恩宠。
以嫘祖镇为核心的远安、南漳、保康、当阳等县之民数以万计,自发聚集到嫘祖镇,祭拜嫘祖,贸易物资,交流技艺,观看表演,形成了规模宏大的拜祖盛会。
据宋代著名志书家王存撰《元丰九域志》载,峡州西陵山为祭祀嫘祖圣地,祭祀时间为每年三月十五日,同传承至今的嫘祖镇庙会时间完全吻合。远安当时归于峡州,嫘祖镇庙会就是其中一处极富盛名的祭祀中心。据此推测,嫘祖镇庙会绵延已有九百余年。民众的口头传说中,没有精准的时间、地理观念,他们也不追究嫘祖故里的考证,只是自发参加一年一度盛大的庙会以及嫘祖祭祀仪式,围绕着嫘祖庙遗址进行蚕神嫘祖事迹的传述。嫘祖传说中插入了合乎民间信仰逻辑的“超人间”的叙事情节,赋予了浪漫主义色彩,突显了嫘祖的神性形象。这是来自于当时社会的需要和人民大众的愿望,是民众对历史记忆的再加工,是民众的集体记忆。民众口传的历史,虽带有明显的非正统色彩,却能够比较朴素地表达民众的爱憎好恶之感,表达出民众自己的思想情感。
近年来宜昌市政府重视依托于“嫘祖信俗”打造嫘祖故里,积极推进远安嫘祖文化的发展与建设,在嫘祖镇结合嫘祖庙会与祭祀仪式,重新建设了新的嫘祖文化广场,这为民众嫘祖文化的地域表达提供了新的场域,但是需要在新的景观建设中,关注民众嫘祖信仰,信仰是灵魂,它是景观、民间传说的核心驱动力。景观与民间传说相依相附,如果没有民间传说,景观只会存在于当下旅游场域或者导游的解说词中,没有自然传播力,外在于民众的文化认知与历史记忆。反之,景观消失,民间传说失去物质载体,也会渐趋淡出民众记忆。而它们如果没有信仰支撑,都没有存在的长久力,景观昙花一现,民间传说亦会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本文原载《江汉论坛》2016年第5期,注释及参考文献详见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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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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