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帝王抚有四海,东渐西被,怀柔河岳,百神效灵,聿隆祀典。吾粤居天之南,于辰为午,于卦为离,离以水为体,以火为用,祝融之墟为神灵窟宅。虞书所谓,宅南交寅,宾出日者。职此羊城东南三十里南有扶胥江,正日出之乡。旧建庙祀祝融,天下之水自西北而东南,以汇于海。四海以南为尊。故南海之神,其贵在东西北三神河伯之上。自隋开皇,而后历唐宋元明,以迄我国朝晋秩加封,岁遣重臣,致祭典文周洽神,以诚格阳候效顺,海不扬波,时和年丰,物无夭札,其德被我南方最钜。濒海居民阴受神赐,祷祀尤加虔。然庙隔江,壖波涛淼,润农氓妇子,谒告维艰。顺治五年,我十八乡绅耆因于适中地择冈尾之阳,并建离宫一所。凡宣扬上谕里递催科与夫人课文暨一切奖善惩恶等事,胥会集于兹庙。
另,潭山村地方文化人许锯泉先生出示其珍藏的一枚冈尾庙玉印:“敕封广利王印”,有“冈尾庙”、“顺治戊子春十八约同奉”等文字分别镌于印身的两面。据笔者在番禺调查所知,凡神诞巡游,皆有庙祝或当地长老手持神明宝玺,沿途为信众携带的土纸盖印,因盖有神明宝玺玉印而成为具有神威的灵符,村民敬奉家中,可保佑家人平安。据此玉印所镌文字,应该可以推测,远在1648年的清朝前期,冈尾庙即已经开始举行“十八乡会”。
至于冈尾庙的始建时间,据许锯泉先生提供的《广州府番禺县寿山堡潭山乡许氏谱》所记,应不晚于明崇祯年间。明崇祯十四年(1641),潭山乡许氏第十五世许应进,因屡感冈尾南海神之灵验,乃奉酬一“福海慈航”金字匾额,悬挂于冈尾庙正殿右侧。在此之前,许应进已经敬送十一亩五分潮田予冈尾庙。此后其子孙皆有田地敬送,以供冈尾庙所需。
第十五世应进,号怀清。怀清公生平品性淳厚,廉洁自持,轻财重义,善方教子。行年五十三,屡感冈尾南海神之灵应,于崇祯十四年(1641)辛巳孟夏吉旦奉酬一“福海慈航”金字匾,悬于正殿右。至大清雍正癸己二年(原文如此,应有误,或为甲辰二年,即1724年),庙宇重修。公之孙本柔偕子侄等敬将此匾重修。凡属子孙遇修庙,则此匾务宜随修,庶无忘先人奉酬之诚意也。先是,公虔将土名柳姜潮田壹十贰亩五分敬送冈尾庙。公之子介昭又敬送土名东坑地六亩七分,另送庙地盘地壹亩。至公之七传孙良俊、业俊、才俊,于道光壬午二年(1822)又敬送附庙之右便地壹亩四分,以为香油之需,或异日创建冈尾义学地盘所用。以上田地俱勒于冈尾碑内。
据(乾隆)《番禺县志》卷八·典礼:“冈尾庙,祀南海王,在潭山村。十八乡居人建,每岁神诞前筊日,出游仪仗,执事春色,分乡轮值,置办争新斗艳,周而复始。至诞期,演戏七日,岁时祈赛之盛,亚于波罗。”可见当时冈尾庙神诞祈赛之盛。
旧时,冈尾社“十八乡出会”由冈尾社的赤山东、赤岗、大岭、灵山(凌边古称)、乌石冈、官桥、潭山红石祠、仙岭、草堂、石子头(石楼古称)、西山、潭山白石祠、明经右里、岳溪、山门、明经左里、方头(化龙方头)、苏(苏坑)等十八乡轮值。为便于记忆,人们依轮流次序编成歌诀:戴陈大灵乌,官红仙草子,西白右溪门,左方苏。因每条村十八年才有机会轮值一次,故当年轮值迎神的村子非常重视,“争新斗艳”,隆重热闹,禺南地区有俗语“仲热闹过洪圣王出会(比洪圣王出会还热闹)”,形容其极尽奢华。
据陈铭新先生介绍,轮值迎神的村子,需四年的时间才能完成一个完整的迎神送神仪式。第一年请花、安神衔、开光;第二年迎神出会,第三年送神(兼出会),第四年焚化龙袍。接神时,奉制新龙袍,新扮木雕神像;男女老幼齐齐参与,出动马色、板色、八音锣鼓,以迎接皇帝的仪式,到乌石冈(今化龙潭山村)冈尾庙内,用銮舆(神轿)将洪圣王神像抬回本乡祖祠安座,供人们全年参拜(冈尾庙有洪圣王行宫、座宫各一尊)。神像安座之后,由当地士绅耆老主持祭拜仪式。祭拜仪式结束,乡人抬着洪圣王的行宫巡游本村主要街道,然后依次遍巡轮流主办的另外十七乡,每年的巡游都要持续十几天的时间。
迎神、送神期间,轮值村的家家户户都预先发出请帖,邀请众亲朋戚友前来共庆,亦可加入巡游队伍。而且,大摆筵席,宴请亲朋戚友,各村搭起花棚做大戏。旧时迎神演戏七天,满月后又演戏助庆。有的做“七本”、“九本”甚至“十一本”大戏,即日间分别演三场、四场、四场,夜间分别演四场、五场、七场。真是村村热闹非凡,人人笑逐颜开,户户使钱破财。看戏男女有别,分男棚、女棚,另外还有壮丁棚。
旧时冈尾社“十八乡出会”,与钟村的康公出会、谢村方帅诞、屏山简佛诞以及“十乡会”不同,既非同一村落中神诞出会、酬谢神恩,也非跨村落的约纵连衡,而是跨村落的联谊共庆,通过每年一次的神诞出会巡游,促进了十八乡村民的友谊,是传统社会各村落之间的“亲仁善邻”之举。1950年,苏坑村举办了最后一届,传承了近三百年的乡村“庆叙亲谊”的神诞出会,就此落幕,曾经有过的欢腾与奢华,风流云散。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们仅存的记忆亦终将淡去。
20世纪80年代以后,番禺诸村落陆续复兴中断数十年的出会扮色巡游活动,复兴之后的出会扮色,其原有的约纵连衡、抵御外侮的功能逐渐淡化,而借助神诞娱神娱人、庆叙亲谊、展示地方形象的功能逐渐成为主流。现今,每届出会扮色巡游,村民邀请四乡八面的亲友,云集围观巡游仪仗,竞相评点奇色巧扮,酣畅宴饮,庆叙亲谊,其乐融融。此外,地方还广邀新闻媒体以及政府官员、专家学者观看参与,扩大地方影响。在此大背景下,“十乡会”,其功能也发生了变化。与传统社会相比较,象征地域社会联结的巡游仪式,逐渐变得随意,而具有“庆叙亲谊”功能的访亲宴饮,则日益成为主要的仪式活动。据村民介绍:
八、九十年代那时好隆重,因为都要到十条村巡游,好热闹,做了几年后大家都疲劳了,就去请外地劳工舞狮、抬关帝、出会。现在只是送神、接神的村有出会,其他村就不再搞巡游,而是到出会的村子探亲做客。
总之,村民共同信仰的神明诞会,是村民与亲朋戚友“庆叙亲谊”的文化时空。在这一社区群众共同参与、享有的群体庆典中,无论是出会扮色巡游,还是宴饮聚餐,皆因其氤氲在神明信仰崇拜仪式的群体氛围之中,而具有宗教庆典的公共性。宴饮聚餐,对于村民来说,具有非常重要的仪式意义,能够培养和促进村民之间休戚相关的共同体认同。正如杨庆堃先生指出的:宴饮最重要的意义还在于大家共同参与,按照神的旨意,人们被聚集到一起享受上天赐予的美味,分享食物的同时相互勉励,争取获得好的回报。这种从共同分享食物中带来的快乐,让人们忘记了实际生活中所遭遇的艰难与痛苦,并让人们牢记不管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他们都与家庭成员和社区成员共命运。当人们参加过节日里举行的宗教仪式后,坐下来享受宴席上的美食,脸上无不洋溢满足而又轻松的表情。
五.结语
具有神圣性的迎神赛会,在象征层面,体现的则是世俗性的社会关系。迎神赛会的最初产生,与神明的显圣神话传说密切相关。人们以神明为中心,不断地演绎传颂其神话传说,从而形成神明信仰的灵验传奇谱系,其中有关神明神圣性最初显现——即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1907-1986)所说的“显圣”(hierophany)——的神话传说,成为该神明信仰的圣典。迎神赛会以神明崇拜为核心,以神明显圣的神话传说为信仰动力,在特定的时空中,人们年复一年地举行盛大的诞会,人们通过神诞中的仪式展演,象征性地建构人与社会、人与超自然的神及祖先之间的关系。人们不厌其烦地重复举行模式化的仪式,即是期望通过神明的崇拜、仪式的展演,强化世俗社会的象征性关系。
根据上文所述,番禺地区迎神赛会的象征性关系,可以作如下表述:以神明为认同符号,维系世俗共同体定期举行迎神赛会仪式,象征性地建构世俗社会中信仰群体与神明的关系、信仰共同体内部不同群体的关系。血缘群体、地缘群体与信仰共同体相互交织,不同的群体借助神明信仰、迎神赛会仪式,表达不同的现实诉求。传统时期,在迎神赛会的过程中,酬谢神恩,年复一年的诞会仪式宣示神的恩典,传扬神的灵验,体现的是信仰群体与神明的互惠关系。而各信仰群体通过酬谢神恩的迎神赛会仪式,凝聚共同体的力量,抵御外来匪患及他族的侵扰。强宗大族拥有丰厚的公尝,宗族的祖先、神明祭祀体系完整;弱村小族则通过神明信仰相互结盟,以抗击强宗大族,在地方社会谋求生存资源,拓展生存空间。无论是强宗大族还是弱村小族,都在血缘宗族共同体的基础上,通过迎神赛会的仪式,象征性地维系、强化血缘宗族共同体和地域共同体的认同。因此,迎神赛会的结构,显圣神话是信众信仰认知的核心,而仪式则象征性地展演了人与神、人与社会的关系,实则是由神圣信仰建构的世俗社会关系。
从传统至今,因社会历史变迁的原因,番禺地区各村落的迎神赛会此消彼长,有的彻底消失,有的衰而复兴。从历史和当下形态考察,人神互惠,是迎神赛会之所以能够延续的稳定的结构性关系,是迎神赛会的信仰基础。然而,随着时代的变迁,构成这一稳定结构的其中一极——人与人构成的社会关系——发生了变化。在传统社会,弱小的血缘群体通过共同的神明崇拜,形成较大范围的地域联合,共同抗击强宗大族的欺侮和官兵乡匪的祸害。1949年以后,随着国家力量对乡村社会实施强有力的治理,国家力量对乡村日常生活的渗透与控制无所不在,乡村社会的自治力量日渐式微。这一社会制度的变迁,导致以防御为功能的地域社会联合,也随之瓦解。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逐渐复兴的跨村落迎神赛会,这些不同血缘群体重新建立的地域社会联合,其目的与其说是共同抗击外侮,不如说是因为文化记忆而产生的人神互惠结构的惯性发展。在这一互惠结构的惯性发展过程中,防御性功能的社会关系弱化,逐渐失去其推动迎神赛会有机发展的动力,联谊性功能的社会关系,则继续作为迎神赛会的有机动力,并日益成为当代迎神赛会的主要功能。因此,从一个较长时段的考察,番禺地区迎神赛会的结构发生了转型,其功能也从“约纵连衡”、“庆叙亲谊”之并存,转变到以“庆叙亲谊”为主导。
(本文原载于《民俗研究》2016年第4期。本网刊发版本为经作者本人修订的网络版,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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