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詹明信所描绘的全球秩序的格局内,我们达成了关于民族、国家和地区作用的认识。民族文化为抵抗全球资本主义霸权的百宝箱到底提供了多少东西呢?能否说它们比多国消费主义的商业文化在本质上更加流行呢?它们同地区性文明有什么关系?它们为现代性和后现代性提供了什么遗产?这些都是大问题。在这里我只对这些问题发表一些简要的看法。
民族文化的概念包含了两种因素的融合:被理解为在任何特定社会中的高级艺术与思想的集合的文化,和被理解为日常生活风俗、实际上的生活习惯以及同一社会的惯例的文化。当然,这是人们熟悉的两种用法——分别为审美的和人类学的。马克思主义者坚持认为,被视作一个整体的民族文化无法逃避或超越社会的阶级。它不是居于各阶级之上的一套共同价值,而是——正如列宁正确地指出的——体现着特定社会中所有阶级的生活经验,否则它就不是民族的。但是这种体现是不平等的,也就是说,民族文化在一个或若干个统治阶级的控制之下,这(些)阶级对权力和交往的控制最终将在记载文化的石碑竹简上打上决定性的烙印。一般说来,剥削阶级控制民族文化中大多数艺术和智慧的成就,这是由于它占据了不同于劳工的优越位置,他们有闲暇和知识;然而正是在劳工阶级中可能逐渐产生许多日常生活中非正规的习俗和实践。很明显,这只是大致的分布状态:诗歌和音乐(不仅是起源,而且常常包括其再生)产生于民歌;绘画和雕塑总保持在手工状态,这与手工艺的世界很相近;宗教教义与民间传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反过来,国家暴力和精英势力使得那些地位较低者逐渐驯服于体现了地位较高者的支配权的习惯做法和其中所包含的残忍。
一个民族文化中这些成分的特殊的混合方式将取决于从相关社会的阶级斗争中抽取出来的各种力量的特有的平衡。换句话说,与其他民族文化比较,某一民族文化是倒退性的还是进步性的,取决于相应的历史和民族状况,这就需要我们每个研究者用不带感情色彩的眼光在我们自己的民族中尝试着辨别。一个非常著名的例子是葛兰西对意大利文化与法国文化所作的比较,他批评自己的文化遗产中缺乏他所谓的“民族—大众”(national-popular)的法国式传统。由此,意味着一个重要的更为深入的思想,即在意大利,文化的两个层面之间有着结构性的分离,从而每一个层面都被削弱,使得衰弱的、行将灭绝的知识系统与粗俗的带有迷信色彩的民间传说相分离。反之,在法国,雅各宾主义早已把它那个时代最先进的政治和哲学思想同最为生机勃勃的民众的激情和利益焊接在一起。
正如这个例子所表明的,如果认为今天的民众运动必须总是优先运用它们的民族文化中从下层经验派生出来的资源,那将是错误的。这些经验中有可能沉淀着太多的失败,或者消极忍耐的记录太长,从而不能为今天情绪高昂的动员所利用。在某些情况下,倒可能是需要把武士或学者的而不是农耕者的传统从它们阶级的衰落中挽救出来,并使其为今天的民众运动服务。既然这是一些技能或价值,它们是前资本主义阶级的天然属性,若是这些阶级几乎总是在衰落的过程中同资本主义的规则发生冲突,那么在它们中间就常有一种反资本主义的潜能等待着被释放出来并“重新发挥作用”。在此意义上,马克思主义传统从未与只在过去的残渣中寻求同盟军的庸俗的民粹主义有过关联。
再进一步说,即使当一种民族文化中最精华的部分从内涵相互冲突的混合物中蒸馏出来,倒进干净的器皿中,作为今天反对全球资本主义及其地区性代理人的斗争中的强化精神时,其被地方主义或沙文主义重新捕获的危险依然存在。对付这一危险最有效的解毒剂无疑是地区性的团结。没有哪一种民族文化的内部拥有所有必需的资源,可以成功地抵御用卫星通讯武装起来的多国资本主义,也没有哪一个民众运动能够占有全部国际资源——它们都潜在地源于世界各地的文化。恰当有效的办法是对全部地区性文化遗产资源的主动意识,这些资源在支撑相邻和有关文化(对全球资本主义)的斗争中起着作用。拉丁美洲在传统上是富有这种形式的国际主义的大陆。欧洲联盟至少提供了一个框架,只是直到现在还缺少相应的实践。在这方面东亚比拉丁美洲更像西欧,人们记忆犹新的是,东亚是一个被内部的自相残杀和征服以及外部侵略所分割的区域。但是它的机会在于遍及整个区域的相互交流和共同努力,其历史的联系特别悠远,没有任何先进的政治制度能够不顾它们而独自向前发展。
那么,我们开始时提出的那个术语“文明”本身是什么呢?让我们来恢复它的本来面目。它所陷入的两种用法都不足取。我们不需要虚假的宗教上的一致性,也不需要由文明冲突论的文化学说指出它们之间的冲突;我们也能够排除唯一的资本主义文明现在已遍及全球并使世界资源枯竭的经济上的借口——一个使事情简单化和为故事添加情节的姿态。传统的傲慢隐藏在这些概念的后面。它们使人们回忆起一个亚洲人圣雄甘地的话,当一个西方人问他对西方文明的看法时,他回答说:“那也许是个好主意。”这是我们在考虑一种全球文明的思想时应持的态度。当初启蒙运动使用文明这个词时,包括了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两个方面,也包括了它们在进入到一个人性和文明的世界中去的巨变。这一理想状态和它的反义词今天都没有失去其现实性。这个反义词总是:蒙昧。罗莎·卢森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提出了另一种选择:“社会主义还是蒙昧?”对后现代的耳朵来说,这一口号可以另行表述为:我们的困境不是选择全球化的资本主义还是多样化的资本主义文明,而是要资本主义还是要文明?文明在此指的是那个到目前为止刚刚露出头来的包含着差异和平等的领域。
文章来源:《读书》1997年第11、12期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谷子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