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中法两国故事中的身体、超越与家庭观念
1、身体
妙善与女圣徒克里斯汀的相似是多方面的,例如她们都以不愿结婚为反抗的第一步,她们都遭受来自父亲的惩罚与折磨,父亲都想要杀死她们,而她们也都割下了自己的血肉还给父亲,最后,她们失去身体而实现超越。但是两个故事的不同也是显而易见的,其中最突出的是女性所遭受的磨难的性质。
正如前文所说,中国女神故事中,来自父亲的惩罚有身体毁灭的意味,在妙善,是被父亲烧死,在千花,是被赶出家乡(或自愿被放逐)。但是和法国女圣徒的殉道过程相比,这种毁灭身体的程度只能算是象征性的。13个殉道女圣徒传中,无一不用大量的笔墨描写女性的身体如何遭受残忍的伤害,她们往往从被鞭笞、被示众开始,接着要忍受骨骼的碎裂与血肉的剥离,再次是水火考验,最后被斩首或刺穿心脏而死。法国宗教人类学专家让·皮埃尔·阿尔伯特(Jean Pierre-Albert)大量研究了天主教世界中的女性,他指出,基督教的信徒在追随上帝的过程中总伴随对身体的残忍伤害,一方面,这是因为基督教的核心理念是灵肉二元观,只有剥离凡尘的血肉,才能实现精神的超越;同时另一方面,这也是对耶稣殉难的模仿,耶稣被折磨终被钉上十字架的事迹,是所有信徒心中的永恒原型。但是,女性所遭受的身体痛苦还要远远大过于男性,这是因为,女性身体的养育本能使她们离肉体更近而离灵魂更远,同时,基督教所追求的超越与拯救,正是建立在反对古希腊罗马宗教的基础上,故而“原始”宗教中女性所代表的生殖与丰饶,就更成为女性身体的原罪。为了荡涤这一原罪,女性必须要忍受百倍于男性的身体痛苦,才能摆脱身体的罪恶,实现灵魂的超越。[27]因此,法国女圣徒所遭受的磨难实实在在是“肉体”上的,是每一个器官、每一个关节和每一片血肉都要真实地感受到痛苦。
通过和法国女圣徒的对比,我们才能理解,虽然中国女神的磨难之路同样有身体毁灭的意味,但这些故事中所要毁灭的,不是具体的“肉体”,而是身体所占据的“位置”。
妙善故事中,父亲加诸于妙善的磨难大致可分为三类:禁闭与禁食、火烧与斩首。这三类惩罚的目的是相同的,即都是要将妙善的身体从某一空间中全部抹去:禁闭是剥离妙善在家庭空间中的位置,把她推到世俗生活的对立面——隐居性空间中;火烧是剥离妙善在社会空间中的位置,即不再承认她在社会秩序中占有一席之地,不承认她有做尼姑的权利,从此妙善即使想隐居而不得;最后的斩首,是剥离妙善在现实空间中的位置,于是妙善进入地狱,并通过救赎鬼魂的过程也实现了自己的救赎。这样一步一步地剥离与放逐,妙善的身体最终超越一切家庭、社会与凡俗而成为神灵。千花的磨难中,这种象征意味更强,无论是宝卷、壁画还是《娘娘分身图》的画卷,都用大量笔墨描摹碧霞元君得道前漫长的行路“过关”过程。一些研究《西游记》的学者已经指出,“行路”的过程实际上也是道教的内丹修炼过程[28],但我们同时也不能忽视,千花在路上离家乡越来越远,同时也象征着她的身体离凡俗越来越远,离神圣越来越近。因此,中国女神的身体毁灭,目的在于取消身体在凡俗空间中所占据的位置,而不是肉体本身。
理解了两种故事对“身体”的不同态度,再回头去读故事,我们会发现,如何对待身体,正是女神们选择宗教的首要原因,也是中法两国民间宗教中的女性观念产生截然分歧的地方。
中国女神不愿出嫁,原因最常见的是两种,一是追求永生,脱离生老病死(宝卷和文人作品多采取这一说法);二是逃避生育之苦,民间口头文学中,对这一原因说的很直白。例如湖南的《观音菩萨》故事中说,妙善因见嫂子怀孕,身体沉重而不愿结婚。[29]福建的《将军马祖为何不同堂》故事中,说妈祖见母羊生子困难而逃婚。[30]宝卷其实也暗示了这一点。《天仙圣母源流泰山宝卷》中,千花公主解释自己为何不愿出嫁而要修道时,列举的种种苦处,全与怀孕生子有关,如胎血污身、屎尿污水、尿布犯神等。包括杜德桥在内的很多学者已经指出,怀孕生子是中国女性的原罪,正如《天仙圣母源流泰山宝卷》中所说,怀孕生产以及养育后代中的必须行为,却恰恰是女性下地狱的原因。[31]但是与此同时,女性对怀孕生子的抗拒,也由于青春美貌具有很高的价值,而前者正被理解为后者的障碍之一。蒋之奇所作《大悲菩萨传》中,妙善拒绝出嫁的原因,是凡人不能脱离衰老、疾病和死亡,而只有修行才能得到永恒的生命。《天仙圣母源流泰山宝卷》中,千花公主自始至终保持着高度的美貌,一系列苦行也不能降低她容颜的吸引力(乃至磨难中常有“歹人劫色”一出)。不管宗教教义如何,至少在民众心目中,女神之美也在于其身体的美,这在荡涤原罪之外同样构成了对普通女性的吸引力。
然而法国女圣徒故事却呈现出不同的情况。几乎所有的女圣徒都生来异常美丽,这是她们与中国女神相同的地方。但是不同的是,她们的修行与磨难不是为了保持身体的青春与美,而恰恰是要摧毁它们。描写殉道圣徒时,圣徒传中经常会写到她们身体的腐败,血液的恶臭。更明显的是“赎罪的女圣徒”故事,这类故事往往用大量篇幅描写女性修行前后的身体变化,在信奉上帝之前,她们锦衣玉食、肌肤润泽,引得所有男性如痴如狂;而信奉上帝之后,她们往往在密闭空间中,禁绝衣食,和自己的排泄物与寄生虫生活在一起,形容枯槁、不成人形。但是,恰恰是这种“不成人形”才具有宗教上的价值。阿尔伯特非常精当地指出,在基督教世界中,清洁、秩序与青春,代表了日常生活的价值,而只有颠倒正常人生,才能接近神圣,因此腐烂、恶臭与污秽就代表了神圣。[32]其实更进一步说,这种“凡俗-神圣”的二元对立观,是基督教思维的基本模式,也间接影响了迪尔凯姆等学者思考人类文化的方式。
2、 超越
阿尔伯特在研究女圣徒时还有一个重要观点,即指出男女两性在殉道行为上的不同。男性殉道者被迫害致死,通常是因为他们自愿进行传道,甚至在被捕后仍试图传道,他们的殉道是自我追求的目的,是自我控制的结果,即“求仁得仁”。而女性殉道者却截然不同,她们成为基督徒,是因为她们“天生是基督徒”,她们生来美丽善良,对穷人充满爱心,对肉欲充满鄙视抵触,甚至没有经历学习的过程就自然而然成为了基督徒。“纯洁”而不是“智慧”,是她们共同的特征。因此,在面对信仰时,她们是被动的,她们殉道只是为了保持自己的“纯洁”,而并不是有意追求的结果。[33]
如果说欧洲女圣徒的“成圣”之路是被动的,是保持纯洁所付出的代价,那么中国女神的“成神”之路则是主动追求的结果,也就是离开家庭,自愿修行。
正如前所说,欧洲女圣徒的超越方式,是在痛苦中剥离肉体,以实现精神的飞升。这个过程是被动承受的。而妙善和千花的修行之路则截然不同,她们实现超越的重要手段,是行路并进入自然(山林之间),通过与动物相处并服食天然食物(常常是仙桃),实现灵魂的净化与得道。换句话说,西方女圣徒实现宗教价值,是通过对肉体的剥夺,而中国女神实现宗教价值,是通过与自然的谐和。女性修行的地点通常是在山林之中,妙善是香山,而碧霞元君是泰山。“上山”的原因常与仙人赠桃有关,蒋之奇《香山大悲菩萨传》中说是山神赠桃,《观音大士传》中说是神仙赠桃,鸡鸣驿泰山行宫的壁画上说是猿猴赠桃。帮助修行的重要动物通常是猛虎,在妙善传说中,它将妙善(或其尸体)带上香山,在碧霞元君故事中,它是指引娘娘找到山洞,陪伴修行,直至成为其坐骑的动物。由于材料所限,在目前找到的妈祖传说中尚无山林修行的情节,但有故事说妈祖得道乃是“窥井得天书”的结果[34],这是否也可视为一种与自然沟通而修成正道的手段?在中国文化中,自然代表了最高的精神追求,个体生命的终极目标,乃是融入自然的永恒之中,儒佛道三家莫不如是。这一点自五四以来已有无数学者论证过,在此不再赘述。这里需要指出的是,正是这种超越观,使得中国女性有可能通过一系列修行的方式,通过对自然的冥想或实际接触,达到自我解脱与自我实现,因此,中国民间宗教中的女性,就可以采取一种更积极的方式,通过宗教实现现实人生价值。宗教,是她们人生反抗的武器,实现自我价值的工具,她们人生中的核心冲突,其实还是社会伦理与个人实现之间的矛盾,关于这一点,无论是研究妙善传说的杜德桥,还是研究《娘娘分身图》的LiuXun都曾提及[35]。而这与法国女性的情况不同,法国女性选择宗教,就意味着选择服从、被动与忍受,因此西方女性的反抗武器,往往是教会所禁止的巫术、咒语与迷信,许多欧洲民间故事都应该放在这个语境下去理解。对她们而言,人生中的核心冲突不是社会伦理与个人实现,而是宗教理想与个人能动性之间的矛盾。
3、 家庭
最后,还可以再谈谈中法故事中所反映出的不同家庭观念。家庭冲突是两类女神故事的起点,女神的命运总以反抗父亲开始,以父亲施加的惩罚为过程,最后解决与原生家庭的矛盾关系。但如何解决?中法两国女性们有截然不同的选择。
法国女圣徒与家庭的关系很简单,当她们一旦选择追随上帝,那作为异教徒的父亲就是敌人与魔鬼的化身,最后的结局总是因作恶而受到上帝的惩罚死去,与其它异教徒敌人无甚差别。法国女圣徒在选择宗教之路时,毅然决绝地与家庭划清了界限。
但中国的女神要实现最后的超越,必须首先与家庭和解。妙善的和解之道是通过奉献与牺牲,这种合乎孝道的行为在中国被赋予极高价值,以至于在很多民间故事里,她甚至不需要经过修行,仅靠最后的牺牲就能成神。而千花的和解之道则更意味深长。《天仙圣母源流泰山宝卷》中,千花的父母分别是古佛与无生老母,他们之间本没有根本价值取向上的矛盾,所有的家庭矛盾都来自于千花希望远离家乡,去泰山修行,因而抛弃了“孝道”的家庭责任。车锡伦先生饶有兴趣的指出,宝卷在这里极为浓墨重彩的渲染母女生离死别的痛苦,显得极富人情味。但实际上,这并不只是为了赚取听众眼泪的随便一写,这种生离死别的意义有如下一些:首先,它在推崇修道的同时,也高扬孝道的价值,这两种最高价值的冲突才产生了悲剧感;其次,千花在修行过程中,常常回想到父母,乃至最后决定舍身成仁,也是为了“早回家乡”。结果,在成神之后,她果然“母子相会,才得见聚”。这里的“母子相聚”,当然是明清民间宗教在“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的思想下,所衍化的“回家”见“老母”的母题,是象征性的。但同时,千花也是真地见到了她的生身父母,从而对之前离家所流下的无数眼泪有了报偿。现实伦理中的母子孝道,与宗教理想中的修道成仙,就这么奇特地合二为一,得到了解决。《天仙圣母源流泰山宝卷》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用了这么大的功夫,前后呼应地来解决宗教理想与家庭伦理之间的矛盾,实际上正反映出中国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思想:不实现与原生家庭的和解,就不可能实现真正的自我价值。这也就是杜德桥意味深长的说的:“在(妙善传说)宝卷中,清楚而完全的表现宗教与家庭理想之间的冲突是最为重要的事。”[36]
以上的论述分析是相当初步且不全面的,但我们已经能发现基于故事类型来比较中西观念的魅力。中国与欧洲作为两大文明体,宗教文化在迥然不同的同时又有许多相似之处。凡女得道的故事就是这样典型的一例。妙善、千花等中国女神,和殉道而死的法国女圣徒,在成道经历上非常相似,但其相似之中又蕴含很多细节上的不同,正是这些细节折射出两种宗教文化的本质差异。当西方人把身体看做罪恶与灵魂的拖累时,中国人把女性身体之美也看作值得追求的价值;当西方人通过肉体痛苦来接近上帝时,中国人把身体的位置从社会与家庭,转移到自然与天地之间,从而获得超越;当天主教要求女性被动保持纯洁时,中国宗教却给女性提供了实现自我价值的工具;当西方女性把神圣看做世俗的截然对立物时,中国女性却通过实现家庭价值来解决终极危机。这其间的对比是有趣的,也可以引发我们进一步思考,也可以在更深层次上理解文化的特质。
(注释与参考文献请见原文)
本文原载:《民俗研究》2015第2期,第81-90页
继续浏览:1 | 2 | 3 | 4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孟令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