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田野思绪里的无奈与忧伤
口述史是朴素的乡村叙事,也是我们与村民共同完成的作品。一次次对坐长谈、一次次沟壑踏访,使单纯的生活旧事变得鲜活灵动。信任是讲述的基础,真情是倾听的前提。
正是因为彼此的接纳,那些平淡却藏着希望的日子,才总能让讲者黯然神伤,让听者泪满双颊。就此而言,口述史虽是村民个人的生活史,但字里行间也同样流动着采录者的情感——一份因专业所学而生的社会责任,一份重新理解乡土中国的能力与信心。
回望所来之处,从第一次到泥河沟,我的心就放不下了,不仅因为千年枣树和古枣园近旁宁静的村庄,还有淳朴的村民以及他们与贫困抗争的生活!这里隶属于我国14个集中连片特困地区之一的吕梁特困片区。除了五保户、病灾户和残疾户之外,全村绝大多数家庭的生活状态相差无几,小康的生活目标依旧高悬。
三年来,每当听到泥河沟春旱无雨,枣花无法坐果时,每当听到打枣前雨水连绵,果实又烂成一地的时候,隐隐的痛就会在我的心里自然萌生。我曾反复地追问,这里毗邻黄河,历经无数次的灾难,枣树何以持续千年?生活困顿的村民,为何还要祖祖辈辈守望这贫瘠的土地?
在与陕北地域文化亲密接触的日子里,我对枣树的生长特性有了更多的了解,也对村民坚忍而内敛的个性品质、勤劳而简朴的生活习性有了新的认识。他们在艰苦的环境中生存,却从不言放弃,始终对明天的生活报以积极的想象。
2015年7月13日是入伏的第一天。按照当地的习俗,村民要去“浮河”,他们相信黄河水可以把自己身上的病痛和晦气统统洗掉。我走进大河并在临近岸边的石头旁坐下,任凭河水从我的肩头流过,与乡亲们共享这炎热夏日里的清凉。
当我看到高曹平翻滚几下就到了黄河中间的滩地,而后起身在滩上奔跑时,我被那一幕深深感动了。在午后的阳光中,陕北汉子的健壮与黝黑的肤色显得格外醒目。当他从远处跑到我的近旁,当我看到他脸上划过的憨憨而畅快的微笑时,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默无声息。
那一刻间我在想,在这个贫困的村落,红枣几近连年绝收,也许在他的生命里,唯有在黄河滩上赤身奔跑的这个瞬间,如孩童般自由,忘却了去年的收成,忘却了生活的烦恼。也是在那一刻,人和自然是和谐的,人的自由生命和这个世界是一体的。看他奔跑的那一瞬,和他对视的那刻间,我多么希望那黄河的水再柔一些,再慢一些,能够让我们的村民感受到轻松畅快的时间再长一些。
2016年1月13日是我们团队冬季调研离村的日子。当送我们的车驶过观音庙时,武小斌播放了一曲陕北人耳熟能详的《闹秧歌》。不知为何,多日里积压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流泪的冲动演变成了眼前景致的模糊。
我想到了去往朱家坬时路边的风景,想到了静寂夜晚泥河沟窑洞里温暖的灯光。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的大地,虽苍茫壮美,却总是让悲凉的情绪不召自来;散布在石坬圪台上的窑洞,虽错落有致,却总是与艰难的感受齐聚心头。
于我而言,这一年陕北的冬天是寒冷的,不仅因为气温的骤降,而是因为我走进了一个又一个身处困境的家庭。天灾的降临,人祸的接踵而至,我听到了“生灵的叹息”,感同身受了他们生活的无奈。然而,家庭的故事并未就此终结。
无论是年迈的父母,还是承受生活重压的儿女,并不依靠救济度日,他们相信自己的双手,相信看似无望的生活一定会有转机。我为他们的生计状况忧伤,更为他们胸襟的豁达惊讶,这就是平凡世界里的悲喜人生吧!
在村里的每一个夜晚我都会在窑洞外独坐,不论是冬天还是夏天。当我看那漫天星斗的时候就会想到路遥和他的《平凡的世界》。在路遥去世15周年的时候有一本纪念文集(《路遥十五年祭》),作家王安忆在《黄土的儿子》一文中讲到路遥的一段往事。当冬天过后,走在满目黄土的山里,忽然峰回路转,崖上立了一枝粉红的桃花,此时本该满心欢喜为着春天的到来,但是路遥却眼里浸满泪水。
当我背靠着窑洞仰望星空的时候,我理解了路遥。在那孤寂的日子里,面对满目萧索的环境,心底里还藏着一个很遥远但却依稀可见的希望。正是因为有了这份火辣辣的希望,所以才让这方水土养育的村民在灾害频发的岁月,在孤助无援的时候,仍然坚定活下去的勇气!
在泥河沟空寂的山野里,漫天的星斗总会带给我独特的心灵体验。在那里有人和自然的亲密交流,传递的是人和人之间相互依存的温暖和力量。我们每个人都是渺小的,但我们却不能停止脚步。我们不只在记录乡村的当下,更是在挽救我们自己的未来。
2013年12月7日钱理群先生在农大演讲时,结尾的一段话让我始终难以忘怀。他说:“作为一个践行者也许我们是孤独的,但请你不要希望去影响太多的人,就从改变我们自己开始,继而改变周遭,改变社会,实现悄悄的生命变革。”
我想只要我们秉持这样的理念,期待已久的记忆中的乡村就不会从我们的视野中滑落,依然会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和祖先之间通达而美妙的情愫,就会在这里永久地传递。
此时,我们畅想美丽乡村,极力抢救那些行将消逝的村落记忆,也许只是浪漫的幻想,但是只要我们从脚下开始做起,那些被称为“乌托邦式的乡土”可能就会重现眼前。
在高扬城市化的今天,我们的执拗可能偏离了主流,但这样的“逆风而行,逆流而上”,并不是怀旧式的情感宣泄,而是这个时代里我们这一辈人最为真切的使命。
(作者系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社会学系教授)
本文原载:泥河沟古枣园 微信公众号 2017-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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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孟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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