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嫦娥为什么奔月?
冯飞:现在探空的目标是月亮,而中国的“月亮女神”又叫月光娘娘、太阴星主、月姑、月光菩萨,但问题是她这个真正的女神没有住在月亮上的嫦娥MM大牌、知名度也没有嫦MM高,所以只能选叫“嫦娥”咯。
访客:“东方红”是一个新的神话符号,对于世界而言,它象征中国和毛泽东,毛泽东实际上已经是民间的新神。应该取名为“东方红2号”,延续当年卫星上天的科技强国新神话语境,不应该改朝换代用了一个外国人不理解,中国人觉得阴柔的古老嫦娥神话作为现代科技强国的象征符号。
李文:呵呵。好像美国有人类学家写文章讨论过原子弹的“性别倾向”。投向日本的原子弹在从研制时期开始,就被成为“他”,“boy",从外到内,成为一个强有力的雄性象征,隐含征服的意味。在诸如武器研制、航天科技的所谓“现代科学”实践当中,仍然存在着神话的逻辑。通过命名给予物体人性或是神性,以赋予其超越常态的力量,或者说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巫术?对比阿波罗与嫦娥,体现东西方神话思维差异。有趣的是为什么中国选择如此“阴性”的名字。如果有整个命名过程的文件,可以分析得更细致。美国选择“阿波罗”,征服、正面、阳性。从基督教传统来看,上帝也与光同在,属于阳性的一极。犹太人背向海洋,认为海洋、洪水、夜晚所有这些“阴性”的力量与神性相背。中国却不这么看,江河、潮汐、月亮,这些阴性物质反而承载着巨大的能量,复杂的神灵系统里跟水相关联的神不在少数。就连与男性权力相挂钩的“龙”,也充满了“阴性”气质。如果顺着这种逻辑,选择“嫦娥”,是天人相应的命名方式,两者恐怕更和相生的逻辑。呵呵。乱讲了。
邓启耀:你们注意到性别问题、“阴性”的力量等等,很有意思的。细究下去,或许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话题,比如嫦娥为什么飞走。
在古文献中,奔月的嫦娥和射日的羿,关系十分说不清,仅仅羿、后羿等是否同一个人就说不清,更别说后来的文学作品凑热闹添乱的事了。不过,由于不少文字都说他俩是夫妻,所以容易弄得人浮想联翩。我曾经为了写一篇关于羿的文章,翻了一些故纸堆,其中准备了但没有使用,涉及嫦娥及其嫦娥老公的几则材料。现在翻阅,似乎还有点意思,贴上供参考。
和大英雄羿有过关系的女人,被记录的有姮娥、纯狐、眩妻、雒嫔等。在羿的感情上留下烙痕的主要有两件事。
其一是《淮南子•览冥训》记载的:“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嫦(姮)娥据说是羿的原配夫人,英雄美人本是绝配,却不知为什么,她把羿千辛万苦弄来的不死药偷吃了,独自飞向冷冰冰的月亮,在那里度着寂寞的日子。她为什么要弃羿奔月?关系破裂的原因何在?只留下“怅然”的羿让人猜。
其二,就是屈原《天问》里提到的“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王逸注补充道:“羿又梦与密妃(雒嫔)交接也”。说得朦朦胧胧。羿和雒嫔,是一种什么关系?还是如有人推测的,羿射河伯,妻彼雒嫔,是与古希腊神话中特洛亚战争之争为美女海伦同一性质?嫦娥的出走,有无这样的可能:是追念失去的母权(所以总“西行”娘家——女酋长西王母之“西方”),反抗日愈加强的男权?是以一种新的伦理观(过渡中的一夫一妻制),不满于羿的“走婚”或“掠婚”旧习?还是其它更富戏剧性的原因?也许,各种因素都有,因为那是一个多么复杂的社会解体期。一切矛盾都交织了,各种伦理、价值观都暂时并存着。真值得从民俗、心理、文学,乃至性别政治等方面来细细探究一下。
还有一事也值得一提。《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载:“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日玄妾,乐正后夔取之。生伯封,实有豕心,贪惏无厌,忿颣无期,谓之封豕。有穷后羿灭之,夔是以不祀。”后来,玄妻被胜利者抢来做了自己的女人。照原始掠婚俗(战争抢掠),玄妻本应随合羿的,却和羿的朋友寒浞暗有通谋,要为子报仇,哪怕他再丑再坏。可见“子”(继承人)的观念已加强了,“不祀”(断香火)开始被视为严重的问题。这里顺便谈一下羿的朋友和学生。被羿当作朋友的寒浞是“伯明后以谗弃之”的“谗子弟”(《史记》注引《帝王世纪》),跑来投奔羿,羿竟信了他。他与玄妻合谋,唆使羿负义的学生逢蒙暗算羿。逢蒙是仅次于羿的好射手,可惜嫉妒心重了些。羿是爽直之人,“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孟子•告子上》)。羿讲义气有点过了头,对称为朋友和学生的人不设防,以致吃了大亏。“羿将归自畋,庞门(逢蒙的音变)取桃棓杀之”(《淮南子•诠言》)。射太阳,斗猛兽,豪杰一时的英雄羿就这么冤冤孽孽死在几个小人手下。
熊迅:如果注意到嫦娥的背景,我们可以看到她是大英雄羿的老婆,大英雄举弓射日,力大无比,恐怕太阳神阿波罗也不是对手(阿波罗现在是NASA的“指定品牌”)。事实上,羿其实就是神。而在羿的时代,人和神是不分的。人可以管天管地,神也可以混迹于人间,或者和人私通。与此对应,日月不分、天地混乱、人间和炼狱没有差别(太阳离地球很近或者太阳太多)。列维—斯特劳斯在总结了世界上的神话结构后认为,这是创世神话的通用“开题”模式。混沌如何才能澄清?无序如何才能变为有序?群体的焦躁如何解决?羿射日部分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然而,人们并没有“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居然弄到了一包长生不老药,试图以后和神仙“勾兑”。这实际上又有混淆天地神人的危险了。这时候,嫦娥出场了。可怜的嫦娥姑娘并没有犯什么错误,但不幸的是,她具备“替罪羊”的一切特征:女人、弱势、边缘、漂亮(异于常人)。不管什么样的版本的嫦娥神话中,嫦娥最终受到了惩罚——成为边缘的月宫里的一员。虽然她的罪名很难从情理上成立,但替罪羊的罪行并不是其成为替罪羊的理由。身为英雄妻子的嫦娥这时候担负起了两边的边缘性:在人间,她是漂亮的“毒药猫”、贪心的妇人、或者有生活作风问题的危险(玉兔的形象很值得怀疑);在天界,她是思凡的仙女的体现(但她没有王母的女儿的身世)、是引诱二师兄犯错误的office lady。总之,嫦娥既人又神、不人不神的身份,导致了她既不能体会到人间的乐趣,又远离了神仙的公寓。如同狮身人面像使我们沉思何为人、何为兽的问题一样,嫦娥使我们沉思:什么是人,什么又是神——人神之间开始有了区分。请注意,蟾蜍作为月亮的代表,也是有类似的原理:冬眠的蟾蜍似死非死,处在生和死的二元之间,其实解决的是另外一个危机:生和死的混沌。一句话,羿不可能是嫦娥,河伯也不可能这么惨,没有社会力量的、处于社会结构边缘的嫦娥被选中作为替罪羊,来解决创世之初的混沌。
圣经里面的基督是明朗化的替罪羊,这样的明朗化实际上促成了西方伦理观的发展——承认替罪羊无疑是一种洞见和诚实。与之对应的是,大师兄孙悟空是潜在的替罪羊,清政府的“无能”是我们谴责的对象、贪官的夫人是教育的对象、外来人口是社会治安的隐患……如果要说到现代中国的例子,那就更多了。不说也罢。总之,对于替罪羊的掩盖和粉饰构成了某些潜在的机制。这样的机制形成了那些奇奇怪怪的规则和说不出口的潜规则。从此,人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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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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