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对于“介山”的认定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最早认同杜预的观点并加以辩护的著名学者是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郦道元在《水经注》里已较全面地分析介子推与介山的关系,并同意杜预意见,进一步推定介山为绵山所改,地在西河界休无疑。在《水经注》卷六“汾水篇”中“又南,过平陶县东,文水从西来流注之”条下云:
汾水又南,与石桐水合,即绵水也。水出界休县之绵山,北流经石桐寺西,即介之推之祠也。昔子推逃晋文公之赏,而隐于绵上之山也。晋文公求之不得,乃封绵为介子推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因名斯山为介山。故袁山松《郡国志》曰:介休县有介山,有绵上聚、子推庙。[9]539
郦道元所见袁山松(或误为袁崧)《郡国志》今已佚,与司马彪《续汉书·郡国志》内容稍有不同,但都有“介山”与“绵上聚”,其佐证价值非同凡常。又同篇中“又西,过皮氏县南”条下云:
汾水西径鄈丘北,故汉氏之方泽也。贾逵云:《汉法》:三年祭地汾阴方泽,泽中有方丘,故谓之方泽,丘即鄈丘也。许慎《说文》称:从邑,癸声。河东临汾地名矣,在介山北,山即汾山也。文颖曰:介山在河东皮氏县东南。其山特立,周七十里,髙三十里。颖言在皮氏县东南则可,高三十里,乃非也。今准此山,可高十余里。山上有神庙,庙侧有灵泉,祈祭之日,周而不耗。世亦谓之子推祠。扬雄《河东赋》曰:灵舆安步,周流容与,以览于介山。嗟文公而愍推兮,勤大禹于龙门。《晋太康记》及《地道记》与《永初记》,并言子推所逃,隐于是山,即实非也。余按:介推所隐者,绵山也,文公环而封之,为介推田,号其山为介山。杜预曰:在西河界休县者,是也。[9]560~561
郦道元的认定是相当谨慎的,不仅根据文献以及前人的观点,而且还进行了实地考察与观测,“今准此山可高十余里”。当时不仅有《河东赋》《晋太康地记》《地道记》《永初记》等著述的印证,而且在汾阴介山上已建有神庙,即介子推祠,并受到人们的供奉,但是,郦道元依然对此处定位进行了否定。与《水经注》相呼应,北朝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同样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证明:
煑醴酪:昔介子推怨晋文公赏从亡之劳不及己,乃隐于介休县绵山中。其门人怜之,悬书于公门。文公寤而求之,不获,乃以火焚山。推遂抱树而死。文公以绵上之地封之,以旌善人。于今介山林木,遥望尽黑,如火烧状;又有抱树之形,世世祠祀,颇有神验,百姓哀之,忌日为之断火,煑醴而食之,名曰“寒食”,盖清明节前一日是也。中国流行,遂为常俗,然麦粥自可御暑,不必要在寒食,世有能此粥者,聊复录耳。[10]942
尽管寒食节文化发展命运多舛,但是贾思勰所云“中国流行,遂为常俗”最具说服力,令我们深切感受到寒食节风俗所拥有的强大生命力,大有“逆势而上”的潜力。至此,无论如何,寒食节已从“并州”一地的风俗,变为在“中国”范围内流行的风尚了。
从唐代开始,寒食节得到官方重视,并开始向全国进行推广,成为一种官方认可且推崇的全国性节日了。寒食节也从太原区域性的风俗推展到了全国[11]。笔者曾经反复强调,今天山西省在历史时期的区位价值,到了唐代达到了最高峰[12]。而与此背景相呼应,从唐代开始,寒食节文化得到官方的大力倡导与推行,如开元二十年(732年)“五月癸卯,寒食上墓,宜编入《五礼》,永为恒式”[13]198。又如“天宝十载(751年)三月敕:《礼》标纳火之禁,《语》有钻燧之文。所以燮理寒燠,节宣气候,自今以后,寒食并禁火三日”15。而据后世学者考定,一些寒食节节日仪式内容都是从唐代开始成形的,如“唐开元敕寒食上墓,礼经无文,近代相传,寖以成俗,宜许上墓同拜扫礼”16。唐代河东籍文学家柳宗元曾在《寄许京兆孟容书》中谈到当时所见寒食上墓的情形:
近世礼重拜扫,今已阙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想田野道路士女遍满,皂隶、佣丐,皆得上父母丘墓,马医夏畦之鬼,无不受子孙追养者……17
明代学者张宣也曾总结道:
寒食节上墓,其制亦未见于古。独郑正则《祠享仪》曰:孔子、许望墓,以时祭祀,未尝明言以寒食节,则四时皆可上墓矣。《五代史·帝纪》云:寒食野祭焚纸钱,亦止言野祭,又未尝明言上墓。唯唐开元敕上墓以寒食日,同拜扫礼,此后世寒食上墓之所由起也。18
与此同时,今天介休市内绵山的地位得到了全面的提升与认可。如《元和郡县图志》仅记载了位于介休市南的介山(即绵山),并最早将“介山”与介休的命名联系起来;又如在汾州“介休县”下“本秦汉之旧,邑在介山西,因名之”。“介山,在县西南二十里。”又在“灵石县”下注云:“介山,在县东四十二里。”[14]378~379值得关注的是,同在此书中,由汾阴县所改之“宝鼎县”与“万泉县”下甚至没有记录下原在汾阴县境内的“介山”,这一疏忽或改变颇令人费解。我们只能说,当时河东“介山”的地位已大幅下降,甚至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了。
与李吉甫有意或无意的忽略不同,北宋时期最有影响的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作者乐史十分清楚地了解山西境内有两座“介山”,但他同样明确支持杜预及郦道元等人的观点,十分肯定地认定介子推隐居之地介山在今天介休市、灵石县及沁源县一带,而不在河东地区。如《太平寰宇记》卷四一“汾州介休县”记下云:
介山,一名横岭,地名绵上。《左传》:“晋侯赏从亡者,介子推不言禄,禄亦不及,遂与母偕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杜注:“介休县南有地名绵上。”此山,即绵上田之故地,汉以为县,《郡国志》云:介山上有子推冡,并祠存。[15]870
乐史的解释是最为清楚的,明确了“绵上”与“介山”之间的关系。同时,我们看到,从宋代开始,河东之“介山”更多地被称为“孤山”(今天通常称为“孤峰山”),如《太平寰宇记》卷四十六“万泉县”下云:
介山,一名孤山,在县南一里。《晋太康地记》曰:“晋文公臣介之推从文公逃难,返国,赏不及,怨而匿此山,文公求之,推不出,乃封三百里之地,又号为介山。”今按介之推所隐,乃绵山也,文公封之,以为介推田,因号其山为介山。杜注曰:“在西河介休县。”言在此,非也。[15]963
自此之后,直至明清时期的一些重要地理志书中,大都将介子推所归隐的“介山”,定位于今天介休等市县交界之地的绵山。如《明一统志》卷二〇“平阳府下”云:“介山,在灵石县东三十里。《左传》:晋公子重耳出奔,及还国,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遂隐此山,因名。一名介美山。”同样,我们也在该书同卷内发现了“孤山”的记载:“孤山,在万泉县城南,孤峙不接他山,上有法云槛泉寺,亦名介山。其南即猗氏县境。”[16]307同样也不再提及其与介子推事迹之间的关系。又汾州府下:“介山,在介休县东南二十里,地名绵上,亦名横岭。晋文公赏从亡者,介子推不言禄,禄亦不及,遂与母偕隐此山而死。文公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16]386著者的观点是显而易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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