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神话这个世界的语言与其他世界的语言有什么不同?人和事物如何在神话的语言中存在或者自在地言说?神话的语言如何让人和事物出场或者让出它们的存在呢?1929年,德国学者安德烈·约勒斯(1874—1946)在《简单的形式:圣徒传说、传说、神话、谜语、格言、事例、回忆录、童话、笑话》一书中做出的精彩论述,似乎早已经为我们的问题准备好了答案。我们首先要问:什么是约勒斯所说的“简单的形式”?为什么这些形式是简单的?它们在什么意义上才是简单的呢?
约勒斯试图从语言形态学上对包括神话在内的民间叙事诸形式做出划分和解释,他在歌德的意义上理解Gestalt(形态、形状、外形)这个德语词,即“事物的某些典型的形态学上的显现以及在一切事件中起作用的潜力”。[19]在这个意义上,约勒斯的形态学就是要看事物显现的典型形态或本质形态。对于我们已经习惯了“复杂”思维并且总是从事物背后寻求其意义的人来说,这些形态或形式是“简单”的,简单到了我们反而不容易理解甚至可能根本就对它们视而不见的地步。但当约勒斯向神话本身看去的时候,他首先看到了神话是语言的创造。他指出,“通过语言的工作,语言自身就以双重方式获得了一种新的持久性:首先是一切被产生的、被创造的和被意指的东西都得到了语言的命名。但是,其次——在此我们更深入地加以把握——语言本身也是一个产生着的、创造着的和意指着的东西,是最本己地发生自我整理、自我重整和自我调整的某种东西”(第13页)。神话的创造作用来自语言,因为语言在神话中自行创造,它以命名的方式使万物存在,因为有名乃万物之始,这里的语言是初始的和本源的言语上的语言,它类似上帝或神造物和创世时说的那种神圣的语言,它说出事物的同时就让事物存在了——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光。因此,神话不仅是关于神的话,也是“神”说的话,归根到底是神性的语言自己在说话,“从语言中产生了某种东西,这是一粒能够萌发的种子,它就这样生产着。我们知道这一点并且尤其要在此刻注意到其素朴的和天性的方面,我们担心这方面会通过词产生某种不受欢迎的东西。……我们称之为迷信,但我们必须清楚一点,即在这种所谓的迷信中存在着知识,即一个词可以借此走向充实”(第13页)。神话中的语言永远是朴素而纯真的处子,它永远保持着创世之初的新鲜活力和永恒的创造力,因而永远有其神性和值得让人敬畏的特性,它永远以让事物存在为己任并以此充实自身,“人们通常用实证主义来糟糕地理解并被更糟糕地误用的术语‘巫术’【魔力】来命名的东西——在此却被我们理解为语言的生产性工作,语言被理解为创造者。而且这里的生产还是一种整理,它不妨碍事物的自然进程,但它进入并融入人类的生活之中。正如语言生产一样,语言也创造;正像一个词能够走向充实一样,它也产生重新整理着的新东西。语言创造了形式,语言——我们在真正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借此进行创作”(第14页)。神话中的语言不仅通过从无到有的创造显示自己的魔力,而且也使神话由一般的话语转变为“神(圣的)话(语)”。
对于神话,我们“要时刻追踪其素朴的和天性的方面”,也就是其“简单的”方面,而这就使我们和约勒斯一起“看到”了神话的“创(造)世(界)”现象——神话用语言创造世界,在神话中,语言在行使创造世界的功能,或者,神话直接就表现为语言创造世界。“我们已经说过,在神话中,对象从问和答中自己创造出来——我们也可以这样来表述这一点:在神话中,一个对象被其性状创造出来”(第83页)。换言之,神话以自问自答的方式创造对象,“哪里以这种问和答的方式创造了人的世界——哪里就设定了这种形式,我们就称之为神话”(第80页)。或者,毋宁说,神话是人用语言的问答形式为自己创造的一个属人的世界。由此看来,神话并不一定和“神”有关,也不一定是“神”的“话”,而是“每个现象都有其自身的神话——现象通过神话被集合在一起,每次这一神话都采取同样的神【表】情”(第82页)。在此,约勒斯对Mythe和Mythus做了不同于莫恩的区分:“Mythe是我们的精神活动产生的简单的形式,相反,每次个别地摆在我们眼前的形式则是Mythus或一个Mythus”(第82页)。但更重要的是约勒斯把认识或知识与神话对立了起来,因为神话并不是认识或知识,因而也就不是科学,因为“认识和知识作为过程,是主动加工世界的意志,它突入世界中以为自己获取有关世界性状的洞见——每个不是对象自身在创造而是对象被产生出来的过程,都与神话处于不断的敌对状态之中”(第84页)。这样,神话即使不是与科学或认识“处于不断的敌对状态之中”,那么它们至少也应该是平行的或并列的关系:
知识的意愿趋向于把握存在及事物的性状;知识指向对象,它在事物的关系中寻求洞见,它想规定客体及其关系的存在和如此存在。知识在判断中把握自身。每一个判断都应该具有普遍的有效性。因此,知识真正的功效在于它从它的各种条件中生产出其对象。
但在知识意愿的旁边还站着一种精神活动[20],它从想被问和问中、从要求回答和准备回答中产生了世界。在知识旁边站着一种形式,它从言辞中,从真实说出的东西中最本己地创造出事物及其关系。
在要求普遍有效的判断之旁站着恳求简明的神话。(第91页)
这无异于说,神话是一个前判断的世界,因而也就不是一个对象的世界。由于神话不追求普遍有效的认识或知识,因而它不通达对事物属性或性质的科学认识。正因为它不是事物属性或性质的世界,所以“神话的世界不是这样的世界,其中今天这样明天那样,某物可以来也可以不来;这是一个寻求固定的世界,一个稳定的世界”(第93页)。这就意味着,神话是一个自由的世界,因为在这里,事物摆脱了其属性或性质的可变性和多变性,而永远作为其自身来出场和显现。“哪里的事件意味着作为自由的必然,那里的事件就变成了神话”(第101页)。神话是一个可能的世界,因而永远是一个必然自由或者有着自由的必然的世界。
这时候,不仅神话已经不是认识或知识,而且我们对神话的“认识”或“知识”也已经不是认识或知识,神话自身也要求我们不能用传统的认识论式的认识或知识去“认识”它。那么,我们如何才能走近神话或者“看”神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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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赵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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