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乡愁”?顾名思义,就是对于故乡的怀恋、生怕失去它的焦虑和想要留住它的希冀,以及在此之间惆怅徘徊的那样一种复杂心境。“乡愁”的产生,与社会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密不可分。人类的爱乡恋乡之情自古有之。但在古代社会,“乡愁”一般只存在于个人的情感生活层面,只有在一些非常特殊的年代,例如国家遭到外族侵略、大多数国民不得不背井离乡的年代,“乡愁”才会成为一种广泛的社会意识,表现为集体的文化记忆。工业革命之后,频繁不断的技术革新和社会结构的彻底变化加快了生活节奏和变迁速度,并使“怀旧”和“乡愁”成了一种普遍化的集体无意识行为。
在德国,“乡愁”的普遍化与社会化过程可在“家乡”(Heimat)一词的语义转变中得到印证。自 19 世纪中期以来,原指地理和生物意义上的老家的 Heimat 被逐步地抽象化和意识形态化,更多的被用来指代德意志民族文化和精神的故乡。研究表明,德语中 Heimat 的含义在 19 世纪上半叶还相对比较明确和具体,指的就是人们所生存和占有的那片土地,以及地面上的房屋和其他物质用品。随着新兴的市民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孕育出一些新思想和新观念,其中也包括“乡愁”和原乡意识。在 19 世纪中期以后的德国文学与艺术作品中,“家乡”的主题常常出现,其内涵也从原来的物质与地理的单一维度扩展到情感和精神的多重范畴,带有美好、和平的意蕴。特别是在 1848 年革命失败后,一些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放弃了在国家层面的政治活动,而把兴趣转向经营地方性的民间组织,试图在乡土文化保护活动中实现自己的社会理想。崇尚地方主义和经营家乡文化一时间在德国成为一种时尚。
19 世纪70 年代,国家在政治上的统一需要有一致的民族文化认同感作为基础。“家乡”一词开始超越地方主义的范畴,而上升到了国家和民族的层次。此前受到文人、艺术家和落魄政治家们大加描绘和极力赞颂的“家乡”,不仅经常与“祖国”这一概念相等同,而且还成了“团结协作”的代名词。据考证,最早把“家乡”和“祖国”等同起来的是语言学家、《格林童话》的搜集改编者之一雅各布·格林。1830年,他在哥廷根大学发表了题为“关于家乡之爱”的教授就职演说,其中反复提到“人民”、“祖国”和“家乡”(或“传统空间”),并将它们糅合在一起,并指出,语言是联结个人与家乡的纽带。
“家乡”概念在德国承载着三个等级的共同体的归属感:农村或小城镇(地方)、主权国家和民族。在国家主义或政治民族主义高涨的时期,“乡愁”就会演变为一种意识形态,同时也会被政治所利用。特别是在纳粹统治的“第三帝国”时期,种族主义者故意在“纯粹的日耳曼种族”、“美丽的家乡”和“伟大的德意志帝国”三者之间画上等号,蓄意编造了一个“血液和土壤”的神话。“家乡”一词由此也被打上了极端民族主义和种族主义的烙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德国政治界和文化界开始全面“去纳粹化”和“去意识形态化”,“家乡”概念中所包含的作为血缘性与地缘性相结合的特殊共同体的这层意义遭到摈弃,但其中与地方主义相关联的内涵却得到了保留。战后德国被压抑的民族意识和爱国心使得国民再次把注意力转向了地方性的“小传统”,美好、和平、宁静、永恒的“家乡”又一次成为知识分子和市民阶层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这也正是 20 世纪五六十年代德国各地“家乡文化”得以蓬勃发展的原因之一。伴随着旅游业的兴起,各个地方都在挖掘和打造本乡本土的民俗与传统文化,人们对于区域史、风俗、方言和民间文学等的兴趣被当成一种事业或产业来经营。
今天,“家乡文化保护”在德国已不再是一种“怀旧”心理驱使下的民众运动,而是一种制度化的社会行为。各州政府通过采取各种鼓励措施,积极推动民间力量去保护和发展本地区的传统文化。由政府委任的或志愿性质的家乡文化保护员在其中扮演了关键性角色。以他们为中心,广大的地方文化爱好者汇集组成各个层级的家乡文化保护协会,开展多种多样的有利于促进和保护传统民间文化的公共活动。其中大部分都属自娱自乐性质,既没有历史上的原乡运动曾带有的政治化倾向,也没有战后经济恢复期经营家乡文化行为的商业化气息。在当代家乡文化保护机制中,一种融国家民族意识于地方情怀的健康向上的公共文化得以兴起,与此同时,“乡愁”也在各种地方小传统的延续中以及多样化的区域文化认同中得以消解。
文章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年8月19日第08版 【本文责编:张倩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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