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后柳田国男时代
所谓学院派民俗学是指以大学为基地进行学术再生产的民俗学。制度上虽然在大学里占据了一定的位置,但在理论方面,对此前柳田国男所主张的民俗学理论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地沿袭了下来。但是,他们只继承了以资料操作方法为中心的研究方法,柳田国男曾经抱有的“经世济民”的志向并没有得到继承。所谓民俗学,就是以访谈笔录为主要方法的调查以及依据重出立证法和周圈论这两种方法进行比较研究的观点,被学院派民俗学者不作质疑地继续使用了一段时间。但是,在大学里和其他学科并行的过程中,民俗学方法的简陋性逐渐显现。尤其是在大学里和其他学问一起学习的过程中,学生们开始感觉到民俗学讲义中阐述的方法实在太过于简单和朴素,由此产生了不信任感。1960年代起民俗学所走的道路,可以说是努力克服柳田国男的方法的时期。
1960年代以后民俗学所获得的新方向,是不再把研究仅仅视作从日本列岛搜集起来的资料的比较研究,而是认识到可以对各个区域、各个地方正在发生和传承的事象进行个别调查分析并获得答案,同时开始向与这种认识相适应的研究方法转变。70年代以后,民俗学开始针对个别事例、个别区域进行研究,由“中央”的研究者负责研究,“地方”的研究者负责调查的分工关系被打破,只要是民俗学研究者谁都可以进行研究。其结果是,区域民俗学、都市民俗学、环境民俗学等新的研究领域得到开拓。
但是,理论化是困难的,民俗学界在困苦之时也会理所当然地向柳田求救,找个理由拉上柳田的观点以图自卫。1960年代以降,社会上主张应该高度评价柳田国男的思想和认识并从中学习的柳田国男论逐渐高涨,民俗学也受到很大影响。1970年代以后,几乎每年都有柳田国男论的著作出版,书名冠以柳田国男本人名字的就有100册以上。民俗学不是将已经离世的柳田作为一个学术史上的人物,而是仿佛把他当做仍然健在并活跃着的人一样,面对民俗学理论过于单纯朴素的批判和反省,企图以柳田国男的观点和认识为武器进行对抗。可以说,本应以从柳田国男独立开来形成民俗学自己的理论为目标的努力,相反却以柳田国男论为媒介,加强了对柳田国男的依赖。1990年代对柳田国男论而言是批判性的10年。此前一直被高度评价,作为学习对象的柳田国男开始被指出问题并遭到批判。尤其是出现了将柳田国男的民俗学和殖民主义联系起来进行理解,并加以严厉断罪的观点。其中,有人指出柳田国男开拓民俗学是为了讨论殖民地统治方略(村井纪),有人认为柳田打算构筑以日本民俗学为顶点的“大东亚民俗学”这样一种殖民主义民俗学(川村湊),也有人对柳田国男的一国民俗学进行了批判(子安宣邦)。此外,有人指出了不论及政治的民俗学本身的政治性,批判民俗学对歧视、性和阶级不进行讨论的做法。还有人指出一心只想自保,已经僵化而失去可能性的学院派民俗学是过期的民俗学。这些批判,最后形成了“今日的民俗学的夕阳,被厚厚的云层包裹,不见其形就将沉落”这一“夕阳中的民俗学”论(山折哲雄)。
对1990年代的这些柳田国男批判和民俗学批判,民俗学研究者没有正面面对,也没有真诚接受和进行检讨。民俗学界就像这些批判都与己无关一样三缄其口不进行回应,可以说是缩起脖子,等待这些问题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带向远方。迎来21世纪,上世纪90年代的批判似乎已经过去,民俗学界又开始自我表现起来。这种自我表现的方式,是更甚于过去的对柳田国男的依赖,提倡回归柳田国男。他们主张1960年代以来的独立于柳田国男的努力方向是错误的,柳田国男的观点是正确的,应该向柳田国男回归。可以说,这是后柳田国男时代的终结点。
五、走向21世纪的民俗学
按照上文对日本民俗学发展历程的把握,21世纪的民俗学应该作何选择呢?在此就各个问题分别进行讨论。
1.与19世纪的民俗学向起源论倾斜相对的、20世纪的民俗学是以变迁过程为中心的。将变迁过程而不是起源作为目标的,正是柳田国男。他主张变化才是有意义的,而不是探寻不变的事物,将起源论排除在研究之外。但是,他将重点放在了过去的变迁上。与此相对的,21世纪的民俗学不仅要搞清楚过去的展开过程,而且还要加上究明现在历史的形成过程这一新课题。
2.20世纪的民俗学可以分为作为在野的学问的民俗学和学院派民俗学两个阶段。在野的学问即柳田国男的民俗学。这是研究者以自己的问题意识投身民俗学的阶段,方法论尚未确立,潜藏着种种可能性。与此相对的,1958年开始的学院派民俗学是在以大学为中心的公共研究机构中再生产的民俗学,形式上得以完善,对柳田国男的方法也进行了恰当的整理并继承下来。但是,研究者没有将自己的问题意识和使命感融入其中。21世纪的民俗学应该在学院派民俗学中复活在野的学问的使命感,成为能够贡献于现实社会的学问。
3.20世纪的民俗学包括前半期的柳田国男民俗学和后半期的后柳田国男民俗学两个部分。这两者之间,作为在野的学问的民俗学和学院派民俗学虽然互为对应,但是都受到柳田国男的制约。尤其是20世纪后半期的后柳田国男时代的民俗学,最后变成了强调柳田国男民俗学研究的无缪性,以向柳田民俗学回归为目标。如此一来,民俗学就变成了柳田训诂学。21世纪的民俗学应该成为从柳田国男那里解放出来的新的民俗学,不需要再参考柳田国男的观点的民俗学。那也许就是超越一国民俗学的民俗学,抑或是柳田国男曾经梦想过的世界民俗学。
21世纪的民俗学,应该成为能够通过探究历史形成过程贡献于社会的学问,在理论建构方面应该采用从柳田国男那里解放出来的自由的思想和方法。这个新的民俗学将不是日本的民俗学,而是人类的民俗学。21世纪已经过去近15年,我们再也不能仅靠兴趣悠然地进行民俗学研究了。
(本文刊于《民俗研究》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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