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机械文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改变艺术创作的方式、人们的生活形态与观念的年代,行吟诗人般的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对前工业文明及其众多文化艺术形态的“光晕/韵(Aura)”表现出了让人感伤的眷恋。[5]如大抵同期的中国文学中美丽、婉约的乡土文学,无论是周作人的“乌篷船”、废名的“竹林”还是沈从文的“边城”,在给人以温馨与浪漫的同时,多少都有些凄楚和断人魂肠的苍凉。同样,数十年前,法国人让-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François Lyotard)曾用“房舍”和“大都市”来分别喻指前工业文明的素朴和后工业文明的繁杂,多少有些怀旧、感伤,亦不乏明敏的思考与批判。[6]当下,西方发达国家乡村-房舍的居民对自己享有的生活已经有着与利奥塔不同的体认,多了发自内心的喜爱。都市-好、乡村-不好的界限已经模糊,甚至颠倒过来。“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也不再是人们坚守的唯一信条。
2006年7月,我曾前往日本进行短期的访问研究。在神奈川县真鹤町的一个面朝大海的百余人小村,村口路边公交站牌上,清楚地写着每班次车停靠、离开的时间,精准到了几点几分。这绝对不仅仅是一个标牌。我乘坐的公交车正如同站牌上标示的时间那样,准点到达,准点离开。村中,除了小型的超市间杂民居之间,不时还能碰到正常运行的自动售货机。作为一个公共场所,村子神社围聚了不少喝茶闲聊的村民。我问身旁一位八零后的年轻人:“横滨、东京好,还是这里好?”这个小伙子很诧异我有这样的问题,反问道:“这里很好,城市有啥好的?”后来,我才知道,在日本,一个原本出生在城市的人,要想长期定居乡村实际上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2013年5月,在剑桥寓居的我曾数次专程前往纽马克(Newmarket)小镇一个散居着三百余人的小村,并有幸到迈克和西娜夫妇家做客。迈克夫妇都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出生的人,大学毕业后,双双回到了村里安居乐业,育有三子一女。他们水、电、气、网络等设施一应俱全的房屋背后是通往村外、连接邻里的平坦马路。房前的花园、养殖场和手工作坊渐次排列开来。花园中有苹果、李子、草莓、无花果等果树,蹦蹦床、秋千、梭梭板、羽毛球场等间杂其间。夫妻俩都有宣传自己产品的网站。在收到订货单后,迈克在他的手工作坊给客户制作水箱、车斗等大型机械的零部件。
西娜经营着紧邻花园的养殖场。除了种类繁多的鸡,养殖场还有兔、羊、猪等动物。禽畜的圈舍、喂养都是高度科技化的。每次收拣鸡蛋时,西娜都会在鸡蛋上标明时间、类别。没有帮工,数百只动物的喂养、产品的营销都是西娜一人。但是,繁忙的西娜歇息下来时,还会拿起她的油画笔,画出与她朝夕相处的这些动物。在初进她的家门时,我还误以为那些跃入眼帘、栩栩如生的大小镜框中的油画是买来的。
我多次问过迈克夫妻俩对自己生活现状、对这个小村的看法。在不同场合,他们夫妻的回答基本一样:“确实辛苦些,但很好。没想过要去剑桥、伦敦!为什么呢?”
三
相对上述两幅图景,当下中国乡村空间的城镇化明显快于人口的城镇化,人口的城镇化快于人的城镇化,人的衣着举止言行的城镇化快于人的观念和思维模式的城镇化。以此观之,“以人为本,推进以人为核心的城镇化”就意义非凡!惟愿城镇化的践行者能将城镇根植于乡土,而非斩断乡土之脐,从而多少实现些“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愿景!
当然,绝对还应该在“记得住乡愁”后郑重其事地加上“听得见乡音”。因为乡音承载着在乡野中如风般传衍的故事、传说、歌谣,令人开怀大笑或会心一笑的段子,家长里短的粗言俚语;承载着在节庆、庙会、红白喜事等场合的野台子戏、曲艺;承载着浓浓的乡情,邻里、村社之间的纷争、理解、关爱与依依不舍。没有了乡音,哪怕共为邻的青山绿水历历在目,乡愁也仅仅是昙花一现的海市蜃楼,是无迹可求的水中月、镜中花!
但我更愿意说:乡土本身就丝毫不逊色于城镇!愿我们子孙后代的中国不是“一个”苍白无趣的城镇,不是一片没有蓝天、阳光的石屎森林,而是一个个有着自己乡音、乡情、乡韵,有着自己个性、历史、记忆、温馨与乡愁的“村落”城镇!或者会有那么一天,相比“村落城镇化”,人们会更喜欢“城镇村落化”,也有更多人的愿意自得其乐而又胸怀世界的生活在乡下,生活在村里。
继续浏览:1 | 2 | 3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思玮】
|